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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爾弗雷永遠闔上眼的不久後、在米歇爾渾身鮮血的被帶上鐘塔後、在雷電交雜的那一夜,一雙巨大的白色羽翼在鐘塔上展開——人們都說那是天使,而青鳥與白鴉都知道那是相差甚遠的另一種「東西」。

 

天使是聖潔的的象徵,相較之下傑森的比喻更加貼切。他總是帶著一絲尊敬以及更多的戲謔,在他人面前稱呼對方「我的海妖王子」。

賽連席恩,這個傑森為德雷克捏造的姓氏是有由來的。

賽蓮,擁有鳥類雙翼、絕美容顏的海上女妖,以優美的歌聲魅惑在海上航行的水手;德雷克能伸展出羽翼、他的歌聲時而溫柔時而魅惑、他讓王都中的貴族爭相追捧,而他與傳說中的海妖最大的共通點卻不是這些,而是他和那些女妖一樣,絕非善類。

不過他當然不是真的海妖,他是人類,是精通魔法、來自帝國之外的人類。

 

「……治療……嗎?」

「不保證,畢竟……久遠……傑森……負責運作,我處理能量……」

「你要用自……當……?風險太高了——」

「閉嘴。你以為我是誰?」

 

在鐘塔上的術法運作到一半時他就有了模糊的意識,只不過那時他的五官和腦袋只是記錄著一切,無法有更進一步的思考。

塔頂開始落下磚塊,他身邊的男人打橫抱起了失去意識的女人,然後大聲吼著一個名字;接著一股大力攔腰將他捲出了鐘塔外,事後他才知道,將他捲出去的是一條手臂粗的白色尾巴,和那雙翅膀的顏色一模一樣,據說那是一種名為召喚術的魔法。

 

然後那雙手接住了他,將他抱在胸前,他的視線越過對方的肩膀——他的視野裡有著大片的夜色以及不停搧動的白色羽翼,冰冷的雨滴被風颳著,砸在他臉上、眼裡。

脖子以下的身軀只剩下一點微弱的觸覺,可以感覺到有人正緊緊的抱著他,可是感覺不到該有的疼痛。

在嘈雜的風聲中,他還聽見了延續一段很長時間的悶響;剛剛在他身邊大喊的聲音大吼著問道:「怎麼會這樣?」

抱著他的那個人同樣提高音量回答:「年久失修……另外的法術干擾……」

「你沒事吧?」

「飛回去還沒問題……這孩子……叫做米歇爾?到底是誰?」

「威廉的兒子。」

抱著他的人咕噥了一句聽不懂的話,然後才回應,「他傷的太重,我要持續幫他治癒才能避免傷口裂開……再失血下去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我找地方安置這個女人,你先帶他回去;如果威廉太吵就弄暈他,他每次只要一出大事就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

「好。」

 

在接續的很長一段時間,那個抱著他的男人都一直低聲的說著安慰的話,似乎也不是察覺到他微弱的意識,而是彷彿自我催眠一般的叨唸著。

在呼呼的風聲之中,低沉而帶著口音的語句也被吹的模糊不清。

「放心,不會有事……再忍耐一下,會有點痛,但傷口很快就會好了……」

「之前應該過的很辛苦吧?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以後不會有人敢欺負你……」

「壞人已經死了,所以不用再擔心……」

「你媽媽現在很好,所以你也要趕快好起來……」

「一定要活下去……」

 

當他醒來時,對於那一晚最明確的印象就是那個不斷告訴他要活下去的聲音。屬於米歇爾的部分只是單純眷戀著那個人帶來的安全感,而身為艾爾弗雷的部分除了眷戀之外還感覺到了熟悉——那個聲音,他分明聽過無數次。

可是怎麼可能是德雷克?

怎麼不可能?如果所有人都在說謊,那德雷克也不會例外,不是嗎?

 

後來他才知道,過去那個慵懶、沉默、逆來順受的德雷克也是真實的,只是那並非全貌。德雷克的嗜睡源自於魔力的消耗、沉默是為了接收來自傑森的指令、所謂的逆來順受……也僅限於沒有被踩到底線的情況下。

 

「德雷克.賽連席恩」就像傑森的其他謊言一樣,真假參半,展現的不一定是虛假,但關鍵的真實永遠藏在心底。

聽著德雷克的歌聲入睡就不會做惡夢,但從他知道這麼做會浪費對方的魔力之後就極少提出要求;相反的,由德雷克喚醒他的話,無論何時他都會覺得自己像是從鐘塔中被救出一樣,脆弱的只能依賴對方……就像現在。

 

「米歇爾,你現在有辦法起來嗎?」

「呃……」米歇爾眨了眨眼,尷尬的鬆開在半夢半醒之際緊緊扯住對方衣物的手指,「好……呃,為什麼要叫我?」

天還沒亮,如果真的遇到警急情況,傑森會用警鈴把整棟房子裡的人都叫醒,所以顯然現在沒有發生危機……但德雷克會睡到七點以後,而且那還是魔力沒有大量消耗的狀態下,這時間就清醒非常奇怪。

 

「你未婚妻來了,現在正在和傑森談條件……你還是去看看吧,不然他們一定會沒完沒了。」

「啊,也對。」隱約能想像出那個畫面……那的確是有點麻煩的事,「對了,還有為什麼我這次去王都回來後夏莉就參與會議了?傑森之前不是還在猶豫?」

「因為你毫無預警地被帶走,所以傑森也只能盡快做好所有撤離的準備,必要時他會把這裡放火燒了;為了避免更多麻煩,他只好提前告訴夏莉。」

德雷克有條有理的回答,讓人完全無法連想到在王都那種不擅言詞的模樣;米歇爾正在疊起棉被的雙手停頓了一下,「只告訴夏莉?」

「對。」

「那……朵拉呢?」

「傑森認為沒有必要告訴她。」

「……嗯。」

 

扭曲的思緒無法壓抑,某種想法不受控制的奔騰著;不想再以負面的思緒揣摩別人的心思,卻又覺得如果不這樣思考就會和以前一樣,成為他人成功之路上的犧牲品……

 

「傑森不會因為你沒用就丟下你不管,這方面我可以保證。」

德雷克冒出這句話時,米歇爾正用梳子試著解決一些纏在一起的白髮,並且因為這句話而沒控制好力道、扯下了幾根;但輕微的痛覺絕對不是讓表情一瞬間改變的原因,「我沒有懷疑傑森。」

他剛說出口就發覺自己否定的太倉促了,而德雷克也不知道是沒察覺抑或是不在意,面無表情地接話。

「我沒有說你懷疑他,我只是告訴你不要擔心。」

「我只是想知道朵拉——」

 

德雷克明瞭的眼神讓米歇爾只能沮喪的閉上嘴,聽對方解釋。

 

「朵拉是個……不適合傑森計畫的孩子,她適合當幌子,和『青鳥』一樣。沒有察覺自身處境、不接受安排的棋子不適合留在棋盤上……但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處理方式,國王決定讓青鳥犧牲,換取其他人的安全並取信教會;至於傑森……」

米歇爾因為這句沒說完的話而抬頭看像德雷克,他原本以為後者要毫不猶豫地保證「傑森不是這樣的人」,結果對方思考後說出的話比他想像的更真實。

「……好吧,我不保證他會怎麼做。」德雷克將還在胸前的手鬆開,單手捏成拳,表情仍然毫無攻擊性,「但如果他敢這樣做,我會揍到他反悔。」

米歇爾忍不住笑了出來。

 

從天而降的魔鬼把壞人殺死了。

天使告訴他沒事了,將他從地獄帶回人間。

海妖用歌聲將人帶到夢幻的島嶼上,保證只要不離開這座島,他都是安全的;而現在他又保證,即使離開島嶼他也不會受到危害。

他相信德雷克。

並不是像以前那樣什麼也不思考的盲目信任,而是因為他知道……身為一個魔導師、一個來自更進步地方的外來者、一個在傑森的計畫中不可或缺的棋子、一個可以傾訴一切的忘年之交……德雷克有資格做出那樣的保證。

 

「準備好了就走吧。」

 

 

「我代替賽維爾家現任家主莉蒂亞.賽維爾前來。」面貌平庸的男性不卑不亢的說道,「容我冒昧問一句:泰勒先生,您是否有能夠與我們商議的資格?」

這句話毫不客氣,甚至能算是無禮。二號知道即使自己是貴族派來傳信的使者,也不能用這種態度對待第七街區的掌權者——但前提是對方真的握有實權。

威廉.泰勒打量著眼前的一對男女,沉默半晌後,按照傑森的指示誠實以對:「我不能,但是他可以。」

二號一皺眉,正想詢問對方在這裝飾華麗的房間中哪來第四個「他」時,背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別勉強威廉了……噢,冷靜,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是嗎?」

二號覺得自己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那個聲音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那之前沒有半點預兆——聲音、地板的震動、呼吸的氣音、殺意——但這也不妨礙他在聽到那聲音的第一時間起身掐住對方脆弱的脖頸,而對方卻只是「噢」了一聲後又繼續說話。

要不是他在下殺手前認出這張臉,對方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了。二號唸出了對方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緋穎。」

緋穎舉起雙手表示沒有惡意,「可以放開我了嗎?老朋友。雖然我說了很多謊,但我身體不太好是真的。」

 

二號放鬆手指,看著緋穎繞過桌子走到威廉.泰勒身邊站定後才發問:「你是代替誰和賽維爾家族商談?」

「如果可以,那一位想要保持一點……神秘感。」緋穎從容的回答。

「如果要作為同盟,我認為至少在資訊方面應該要對等。」二號冷冷地質疑,「雖然同盟是由我方提出,但是稍早那位尼爾應該也做出了明確的答覆……還是你打算說我們的同伴昏迷時衣服中多出的那張便條不是他留的?」

「那是尼爾寫得沒錯。另外我想關心一下那位好心送米歇爾回來的先生……他應該沒有精神錯亂吧?」

「他很好。」八號還好,除了堅稱他看到天使而且到過地獄跟天堂之外,一切都還好,「回到正題吧。你背後那個人不打算展現任何誠意嗎?」

「當然不是,能和賽維爾家結盟是我們的榮幸,但是關於資訊……目前我可以保證第七街區九成區域的控制,無論是要藏匿還是堆放貨物都有安全保障。」

「賽維爾家不和身分不明的人談條件。」

緋穎也沒因為二號的一口回絕而生氣,「另外,特納家在南方的據點有兩個被借用了,其中一個靠港,同樣可以提供租借。」

「身分。」二號在心中嘖了聲。他當然不可能說自己的主人也趁特納家被抄家時分了一杯羹,佔了三個點但沒有一個靠港。

「另外,由於史卡雷特侯爵本身形象已經……不怎麼樣了,因此如果有什麼骯髒事請儘管推到這裡。」

「這倒是很方便……不過說清楚身分前免談。」

緋穎一挑眉,「老朋友之間有必要這樣嗎?」

「有。絕對有。」二號讓自己的狀態介於一個合格的使者以及熟識的朋友之間,他覺得這樣比較有利,「互信是一切的前提。」

當然這都是他隨口胡謅的,如果真的打算互相信任,他身邊這一位就不會到現在都不說話。

 

緋穎沒對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嗤之以鼻,但也沒有虛偽的表示熱烈贊同,「信任嗎……好吧,尼爾,你覺得呢?」

這次並沒有人神出鬼沒的出現,大門被很正常的推開,門外的人穿著一身和奢華的會客室格格不入的黑衣,臉上帶著面具;從頭到腳沒有半點皮膚露出來,髮色和眼睛這種特點都被遮蓋住了,體型也沒有太大辨識度。

二號掃了一眼後,一時不確定該不該像剛才一樣起身戒備;照理說他應該要這麼做,但根據前陣子的記憶……連四號都能打成平手的人,他不管是坐著或站著都打不過。

當他還在思考時,一旁金髮的女性已經率先站起,轉身面對尼爾。

 

尼爾的面具同樣轉向女性,停頓了幾秒後又望向緋穎,「不和我介紹一下這位嗎?緋穎。」

「是。這兩位是賽維爾家派來的代表,同時也是我說過一直和您有商業往來的那對夫婦。」

「你以前見過他們?」

「對。」

「你的眼力該重新鍛鍊了。」

「呃……什麼?」緋穎眨了眨眼,再度望向剛剛自我介紹時自稱「七號」的女性。

就和之前幾次見面一樣,還是那頭燦爛的金髮和優雅高貴的氣質,一直都安靜的微笑著。

這個人……他看漏了什麼嗎?

 

尼爾在面具下嘆了口氣,在二號警戒的目光中走到七號面前,取下面具——下半臉依舊被一層薄薄的黑布覆蓋,只露出一雙藍眼——並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七號輕輕將手交給對方,並任由對方的手背上作勢落下一吻。

兩人的儀態完美無缺。

 

「如同緋穎所說,您的光臨與同盟建議是我的榮幸。」尼爾直起身,藍眼和語調中透出一絲明確的笑意,「先前招待不周,怠慢了您,容我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賽維爾女爵。」

在緋穎不可置信的視線中,「七號」優雅地提起衣裙還以一禮,「老實說,您願意放棄隱藏身分親自出面就已經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了。那麼……好久不見,史卡雷特侯爵。」

這次換成二號瞪大眼。

 

沒等傑森開口,威廉就自覺地讓出位置,離開房間;傑森和莉蒂亞雙雙坐下,前者一把扯掉了遮蓋面容的黑布,露出王都貴族都極其熟悉的英俊面容和浮誇笑意,「我都包成這樣了,賽維爾女爵是怎麼認出我的?」

「只是按照各種線索來猜測……同樣的問題,先前來這裡的直都是我的替身,我們也沒見過幾次面,史卡雷特侯爵又是怎麼發現的?」

「因為您對於艾爾弗雷的在意程度非比尋常,所以我判斷您會親自前來。」傑森笑著朝自己的眼睛一指,「我沒有親眼看到,不過代替我雙眼的人一直在您左右。」

「德雷克嗎……?我早該猜到的。」

所有可能性都排除之後,只剩下那個最不可能的選項,而那恰好就是正解。

 

「那麼剛剛您的下屬不斷提到的身分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們能繼續剛剛的話題了嗎?剛才緋穎說的那些,另外再加上總計十二艘武裝的走私漁船,這是我目前能提供的極限,並不是我不接受討價還價,而是我雖然擁有聯絡外界的管道,但一直以來都只供我自己使用,一時之間無法擴充……當然,同盟成立的話就另當別論。」

 

莉蒂亞看著面前提出交涉條件的貴族,腦中閃過了過去關於對方的諸多負面印象,忍不住在心中讚嘆對方的演技,「那麼,史卡雷特侯爵想要什麼就列出清單吧,只要不過份,賽維爾家都能接受。不過在這之前我想要問一些事……剛剛說的那些一定需要人脈,那些是在史卡雷特老侯爵去世那段時間建立的嗎?」

「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傑森大方的承認了。

「史卡雷特老侯爵啊……」莉蒂亞回想著幼年時見過幾面的那個人,腦中其實連個輪廓都沒有——衰敗的家族,沒有必要費心力記住,她是被這樣教導的,「老侯爵是個善良的人。」

「而賽維爾侯爵則不是,對嗎?」

傑森淡淡的回問了一句。

「嗯,他不是。」莉蒂亞沒因為自己父親被批評而生氣,反正對方說的也是事實。

既不善良也不稱職,作為貴族或是做為父親都不合格的人,她的父親。

這種亂七八糟的事,眼前的史卡雷特肯定也查過了吧?

麻煩的試探。

要建立同盟非常麻煩,不可能她昨天一時衝動今天就能達成共識;她費心查了第七街區都沒查出眼前這個人,也不能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有史卡雷特家的血統……血脈與意志的繼承與否非常關鍵,她必須確定對方是可信的人。

當然,她知道傑森.史卡雷特同樣在評估,因為一旦結盟就必須透漏一定程度的情報,這對於勢力相對薄弱、只勝在隱藏極深的史卡雷特相當不利,一旦結盟,就再也不能反悔。

很少人會願意信任一個把自己的父親和兄長弄得半殘、並且送到鄉下靜養的女人。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傑森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已經告訴所有人不要接近這裡了,難道是朵拉又擅作主張的違反他的命令?

「傑森,是我。」

德雷克的聲音讓他呆滯了幾秒,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進來。」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出現在門口,米歇爾朝傑森和莉蒂亞臉上各望了一眼,毫不掩飾無奈;德雷克在米歇爾背後輕推了一下,示意對方向前,接著朝莉蒂亞和傑森都微微一頷首充當行禮,隨手帶上房門。

二號發現德雷克從頭到尾他都沒露出驚訝或疑惑,如果是因為有「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的自覺那就還好……只怕德雷克是「什麼都清楚」;如果是這樣,那德雷克真的藏的太深了,這種假設讓他十分不安。

還有那個白髮的少年……真的是埃斯利亞大人嗎?

 

「難怪德雷克要叫我來。」米歇爾嘆了口氣,「以你們兩個的個性,再說三天三夜都不會有結果。」

莉蒂亞自從米歇爾出現的那一秒就無暇再顧及其他人——當然,只是個說法,差不多就是她對其他人的警戒降低了一成左右,「艾爾,你還好嗎?」

「短時間內不會有事,不用擔心。」米歇爾接著轉頭看向傑森,「傑森,商業方面的事我不熟,我也知道你們都是謹慎小心的人,可是你們真的可以跳過試探還有互揭傷疤的部分……對我而言,你們都值得信任。」

 

「你的眼光能信嗎?」「你看人不准。」

 

看著兩個幾乎同時反駁自己的人,米歇爾呆滯了半秒,隨後就笑出聲,「好,我看人不准。」

「……」

「……」

 

緋穎摀著嘴輕輕咳了一聲,掩飾他上揚的嘴角,同時他還注意到那個跟莉蒂亞一起前來、之前都偽裝成商人的傢伙的嘴唇也有一瞬間抿緊,硬是沒有笑出來。不愧是專業的,這控制表情的功力就是不一樣。

傑森嘆了口氣,靠上椅背,「好吧,我不相信你以前的眼光,現在就……不過開始談之前,我還是要把最重要的事說清楚,要是連這點都無法同意,那也沒什麼好談了。」

「請。」莉蒂亞同樣放鬆的靠上椅背,露出精明的笑容。

 

 

 

「順利嗎?」

「還可以,幸好你有把米歇爾帶來。他人呢?」傑森的視線在小廚房中掃了一圈,沒有看到不久前才離席的那個人。

「艾芙拉又發作了,他去安撫,說會順便在媞亞那裡吃完再回來。緋穎呢?」

「去通知那些人警報戒除。」

「嗯。」

「好吧,既然能幫我解釋的人都跑了,我就只能自己來說了對吧?」

傑森在長桌一端坐下,面帶笑容的看著坐在廚房中的人。離他最近的是威廉和夏莉,再遠一點是克里斯和葛瑞森,一旁還有座位但德雷克卻坐到了流理臺上;坐在那個不方便睡覺的位置八成是為了不要再次驚嚇到葛瑞森——看葛瑞森蒼白的臉色就知道,德雷克三番兩次的壯舉已經把他嚇出了創傷後遺症。

只能說他運氣不好了。德雷克大部分的時候就算沒有和藹可親,也沒駭人到那種程度。

 

「威廉,你剛才說到哪裡了?」

「我只說了我是按照你的命令在辦事。其他的……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喔,那倒是沒關係,既然德雷克在你就可以隨便說,反正說出不該說的他會打暈你。」傑森露出花花公子式的笑容說道。

克里斯嘴角微微一抽,不知道該不該要求對方換個表情,他覺得非常不適應;明明都已經從威廉.泰勒口中知道眼前的年輕男人才是真正主使者了,可是一看那無憂無慮到近乎無知的笑容,還是會認為這是個愚蠢的貴族子弟。

而且他剛剛說了什麼?讓德雷克打暈威廉?德雷克那瘦弱的手臂要舉起棍棒都有問題了……除非他還有別的攻擊方式。

 

還沒等克里斯釐清思緒,傑森的問題就讓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

「所以現在的問題在你身上,克里斯.懷特,既然你最尊敬的埃斯利亞在這裡,你應該也會留下吧?」

「所謂的『留下』是什麼意思?」克里斯謹慎的沒有立即答應。

「你留在你王都的職位上,幫我辦事。」傑森輕鬆的說道,「順帶一提,剛剛已經和賽維爾家結盟了,這樣說會讓你的意願高一點嗎?」

即使對方掛著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克里斯還是覺得這問題十分沉重,「既然已經和賽維爾家結盟,應該就不需要在王都的人手了……請問您有什麼理由要留下我,能夠直說嗎?」

「理由其實只有一個,不過……德雷克,你來解釋。」

 

被點名的德雷克將已經瞇成一條縫的眼睛睜開,甩了甩頭,撥開擋住眼睛的瀏海後,食指指向克里斯,語調一如既往的鬆散,「克里斯.懷特,你可以對我保證你今天在這裡所看到、聽到、明白的一切不會告訴其他任何人嗎?」

「……可以。」

話剛說完,克里斯就察覺到自己手背上的異樣;雖然只有一剎那,但他的確看到自己的手上出現了發光的圖騰——和之前德雷克展示給他看的魔法很像,「有了這個……我是不是也不能和任何人說?」

「不是。那是我騙你的,世界上沒有那麼方便的東西。」德雷克面不改色的承認自己過去的謊言,「這個頂多是監視,你對其他人說的話,我會知道;這個魔法本身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傷害……不過如果你真的說出去,『我』大概會對你造成不小的傷害。」

傑森在一旁噴笑出聲,「你還學會威脅人了啊?」

「閉嘴,還不是跟你學的。」德雷克哼了聲,繼續對克里斯解釋,「要把人完全控制住的魔法也不是不存在,但是……世界上有一種人,天生就對魔法有很強的抵抗力,不管是要竄改記憶還是想用精神上的攻擊都很麻煩,然後你……是我人生中碰過最麻煩的一個。」

「呃……這是,壞事嗎?」

傑森笑著接過了話,「對你來說是好事,對我們來說非常麻煩。如果你抗性沒那麼高,我發現米歇爾找上你時就會直接用點小手段讓你忘記,或是讓你覺得米歇爾在說謊,可是你……嗯,非常麻煩。」

一再被人強調「麻煩」讓克里斯覺得有點尷尬,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我不會說出去。」

「很好。那現在可以開始說正事了……關於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的確是史卡雷特家的繼承人,也如你們所見,是個『腦袋空空什麼都不做只會揮霍祖產的紈褲子弟』,至於威廉……你們也都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商人』,有什麼問題嗎?」

傑森說出口的的確是大說數人的認知,但在此時把過去精心設計的謊言重複一遍只讓克里斯覺得自己很蠢。

「沒問題我就繼續說了。我是在十幾年前找到威廉的,畢竟十年前我看起來沒什麼說服力,所以就找了個代理人;一開始人手還夠,可是後來就越來越麻煩,所以我就到碼頭想找找看有沒有流亡到這裡的魔法師,不管是不是罪犯,只要有用就好……然後我就找到了德雷克。」

德雷克一皺眉,「我是被誣陷的。」

「我知道,我只是還沒說完。」啊,果然應該先說的……「總而言之,德雷克是我花錢聘回來的魔法顧問,有關魔法的所有事情都交給他處理;後來他幫我去王都處理一些事情我也是有額外付費的……威廉,你不是常常質疑我把錢花到哪裡去了嗎?」

「呃,對……」可是每次都沒有得到答案。

「有很大一半都變成這傢伙的薪水了。」傑森朝德雷克一指。

眾人的順著傑森的動作望向德雷克,後者面無表情的反問傑森,「能用那種價碼雇用我,你有什麼意見嗎?說了只需要我做研究,後來要我這個年紀還去出賣色相的是誰?我都沒嫌的少還被壓榨了,你——」

「對不起,我錯了。」傑森當機立斷的道歉。

德雷克這才閉上嘴,迎著幾道驚訝程度不一的目光,最後視線落在克里斯身上,「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關於帝國外的士兵……」

「那個……砲兵?航……」

「航空砲兵。」

「你說那個可以把王都炸毀的……?」

「只要有充分的時間、正確的位置、充足的魔力,那是非常簡單的事。」德雷克臉上的笑容擴大,看起來依舊溫和無害,「不過不用擔心,航空砲兵篩選嚴格、培訓不容易、死得也快,我的國家表面上也只有三支航空砲兵突擊隊,在我離開時總計是兩百七十三……不對,兩百七十二人。」

克里斯張嘴卻不知道該回些什麼,他隱隱約約聽懂了德雷克的意思,但是腦袋卻不斷否定這個可能性。

 

他不敢問,但坐在他斜對面的少女卻開口了,「所以賽連席恩先生是航空砲兵嗎?」

「少校。」德雷克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在被流放以前。」

 

葛瑞森原本就已經夠差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克里斯張大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先問什麼,威廉也是滿臉震驚;傑森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望著威廉,「你能遲鈍到這種程度我也很驚訝……不然你以為德雷克真的是我養的男寵嗎?還是你以為德雷克真的會坐到每一個男人的大腿上?」

「呃,我……」不是嗎?威廉很想這樣問,不過從德雷克的方向射來的視線讓他閉緊了嘴,硬是把問句吞回肚子裡。

「光是要逼他陪我演戲我就幫他加薪加了四五次……算了,你還是安靜吧。既然現在都說了,那就順便告訴你,三年前米歇爾可以活下來就是因為德雷克在,他也是去了半條命才把米歇爾救回來的,你有空再自己去跟他道謝。」

「等一下,我為什麼從來沒聽你……你們說過?」

威廉的視線在德雷克和傑森之間徘徊,被望著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聳了聳肩。

「你沒有問。」傑森敷衍的答道。

「你謝傑森也沒有錯。」德雷克隨口回應,「而且是勉強救回來的,我自己還留下了不少後遺症……弄成這樣還要別人道謝,好像也很強人所難。」

 

後遺症……?

傑森瞥了德雷克一眼,卻也沒打算把疑問當著所有人的面問出來。

先不管米歇爾身上帶著魔法道具、導致埃斯利亞的記憶流過來的意外狀況,至少「德雷克救了米歇爾的命」是無庸置疑的。

德雷克說的簡單,但當初的凶險連他都沒有事先料想到。

米歇爾傷的實在太重,一般那種止血用的治癒術無法起作用,情急之下只好搬到鐘塔上那個早就發現、但德雷克還沒空深入研究的法陣上;因為年代久遠,埋入建築內部的導流裝置損壞了很大一部份,強硬的使用一次後就過載而斷裂了,他扛著暈倒的艾芙拉用飛行術逃出來,而不久前才一個人當三個人用、催動了法術的德雷克也把米歇爾捲了出來。

但這事情還沒結束,那個魔法陣雖然治好了米歇爾內臟的破裂並且讓斷骨開始癒合,大量流失的血液卻補不回來;如果放任米歇爾全身的傷口慢慢癒合,他備用的血袋根本不夠,於是他們選擇了土法煉鋼——一秒也不間斷的使用基礎治癒術,讓傷口在崩裂前就癒合。

這方法在外界也不是沒人用,但專業的醫療團隊在進行這種亂來又耗費精力的療程時,最少最少也是十五人輪班。

 

按照魔力量來分配,他守一小時,德雷克守三小時,持續了整整四天;也就意味著連續四天德雷克每次的睡眠都不會超過一小時,在短的嚇人的休息時間中還必須攝取足夠的熱量來應付魔力的支出——他沒有刻意誇大,那種情況下要是再多撐個一天,德雷克肯定會倒下……或是一不小心面臨比暈厥更嚴重的後果。

 

他是想救米歇爾,但他可沒想過要讓德雷克把命也賠進去。

所以當米歇爾這次前往王都時,他才會一時衝動對威廉說出「如果要在兩人中做選擇,他會直接選德雷克」那一類的話,畢竟……要是萬不得已,逼的德雷克再次出手,那可就不只是半條命了。

國際法明文規定:「在魔法水準低落的國家或地區(例:希斯德維亞帝國),不得以魔法干擾其政治情勢。」

如果德雷克動手並且被發現了,那他連未來都要一並賠上。

 

他明白德雷克是將過去沒有救下的人投射到米歇爾身上,也明白米歇爾和艾爾弗雷非比尋常的瘋狂,正因為都隱隱約約的明白,才會束手無策。

讓人頭痛的兩個傢伙。

 

在和賽維爾會談時,他那時是這麼要求的。

『開始談之前,我還是要把最重要的事說清楚,要是連這點都無法同意,那也沒什麼好談了。』

『請。』

『不要追查德雷克,我的要求並不是「保密」,而是「不要追查」;他並不會背叛……但如果他的身分曝光了,那就另當別論。』

『我能問原因嗎?』

『我欠他的,同時……也是米歇爾欠他的。』

『那我也只能同意了,不是嗎?』

莉蒂亞淺淺的微笑著,徹底無視了身旁屬下不贊同的眼神,『那我就這樣理解吧……「德雷克之於你,就如同米歇爾之於我」,所以我同意這個條件,反之,只要米歇爾好好的,我們的盟約就不會無故中止。』

『成交。』

『期待我們合作愉快……那麼,言歸正傳吧……』

 

 

 

「夏莉,你有什麼問題嗎?」

傑森看著像好學生一樣舉起手想發問的少女。

「是。請問賽連席恩先生是在十年前和史卡雷特大人相遇的對吧?」

「對。」其實聽到這個問句他已經大概知道對方想問什麼了,該說是敏銳還是臨危不亂呢……其他人要不是被嚇的不輕,應該也會想到這個問題才對。

「賽連席恩先生十年之前是少校,那麼外界的徵兵年齡有限制嗎?」

「有,十六歲才能從軍,這傢伙是志願役,合法去服役的。」

 

傑森都回答道這個份上,克里斯也瞬間明白了,他猛的轉頭望向德雷克無辜的表情,「你年紀比我大!」

十六歲才能從軍、十年前是少校,而且要升到上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德雷克肯定比即將滿二十六歲的自己還要年長!

「嗯。」德雷克也承認了,「對。」

「夏莉你好像不怎麼驚訝?」史卡雷特看著剛剛發現問題點的少女,「妳有發現什麼嗎?」

「呃……那個……可以說嗎?」夏莉在得到了德雷克和傑森的首肯後才低聲的、不確定的問了句,「那個……我在這裡待了幾年,一開始覺得賽連席恩先生大概二十歲,可是到現在也沒看到賽連席恩有什麼變化……而且如果真的是那個年齡的話……應該不需要保養皮膚吧?」

「啊……原來如此,那是我要求的。」傑森咳了聲,壓下想笑的衝動,「畢竟再不保養就沒臉可以賣了……」

 

當事人嘴角一抽,到最後還是沒針對這件事發表意見。

傑森確認自己的笑意已經壓制到不會惹惱德雷克的程度後,才繼續說話,「其實你可以找威廉問問看,十年前德雷克就已經是長這個樣子了;另外,威廉……如果我沒記錯,你現在應該是四十歲?」

「呃,是。」

「你從來沒發現德雷克只比你小了幾個月嗎?」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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