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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睜開眼,望著熟悉的天花板。

鬧鐘沒有響。那是第一個掠過腦海的念頭。

平時雖然盡量作息規律,但偶爾會有趴著休息卻意外陷入深層睡眠的情況,所以他在早上和下午各定了一次鬧鐘,避免一口氣睡超過十二小時;如果不小心睡著了,在鬧鐘響之前幾乎不可能醒來,因此像這樣子在沒有鬧鐘的情況下清醒十分異常。

他上次睡著的時間是……

回想起昏迷前發過的事之後,德雷克沒有立刻坐起;雖然有這種念頭,但過往經驗證明快速坐起只會讓他暈眩好幾秒然後浪費更多時間。因此他只是保持著側躺的姿勢,用手撐著床鋪緩慢地坐了起來。

又過了幾秒,他才發現手臂沉重的原因並不只是因為疲憊——兩邊手腕都被銬住了,對魔導士專用的拘束用具因為必須加入各種功能,因此體積和重量都變得十分可觀,就算把中間的鏈子拆除了也還是很影響行動。

 

「德雷克。」

夏莉快步走到床邊,起身時不小心撞倒了原本坐的那張椅子。

「現在……幾點了?」

「凌晨三點。」夏莉一邊回答一邊將水杯端到床邊。

「米歇爾呢?還有傑森……」德雷克因為腦袋中傳來的抽痛而倒抽了一口氣,「緋穎和克里斯……」

「白鴉不在,他說他會去四處逛逛,然後明天去王都見一兩個人;史卡雷特大人回寢室了,但我認為他並沒有就寢,如果需要的話我去請他過來;緋穎睡著了,好像是因為幫史卡雷特大人的手下檢查傷勢所以很累;懷特先生原本想留下來,但是白鴉叫他回王都休息,所以他也先回去了。」

德雷克看著夏莉,「妳知道多少?」

「不太清楚,因為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之後會告訴妳的。」他現在沒辦法解釋清楚。

「好。」夏莉點了點頭。

 

傑森踏入德雷克的房間時,夏莉和德雷克坐的非常靠近,德雷克原本似乎正在說話,但在門打開後就立刻禁聲;夏莉的眼睛眨了幾下,正遲疑著要不要起身,看見傑森朝她一擺手後就安穩地坐在原處。

傑森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望著德雷克,「你什麼時候醒的?」

「三點左右。」

「身體還好嗎?」

「還可以。」

「艾爾弗雷決定先去拜訪伊凡斯。」

德雷克瞥了傑森一眼,「是嗎。」

「他說米歇爾只去看了幾個人,所以公平起見,他也不會花太久時間,下午就會回來。」

「嗯。」

「抱歉。」

「還有呢?」

「……這個。」傑森將五六個信封夾在剪貼簿中,一併遞給德雷克,「抱歉。」

德雷克將先把信封拿了出來,瞄了一眼被拆開的封口,又瞥了傑森一眼,接著翻開了剪貼簿;夏莉也湊上去看著剪貼簿每一頁的剪報,但由於是不熟悉的語言,再加上德雷克翻的很快,她只能看見好幾個重複出現的單詞——「無罪」、「爭議」、「定讞」、「流放」。

她猜那些都是跟德雷克有關的新聞報導,是傑森從外面蒐集來的,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外面的事德雷克自己應該最清楚,不是嗎?除非……

夏莉眨了眨眼,偷偷抬頭看了看德雷克的臉色後又迅速低頭。德雷克的臉色陰鬱到可怕,她從來沒看過德雷克火大成這樣。

夏莉注意到德雷克手上那個造型奇異又笨重的手銬有某個部分正在一明一滅地閃爍著,像是某種警告。

「出去。」德雷克在迅速看完第一封信後,頭也不抬地命令傑森離開。

「我晚點再過來。」

「滾。」

面對越來越不留情面地驅趕,傑森識相地退出了德雷克的房間,順手帶上了房門。

德雷克呼出一口氣,將剛剛被捏皺的紙張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攤平,重新閱讀了一遍;信件上的日期是三個月前,內容和過往一樣是和他有關案件的最新進展,信末再次詢問他何時才要回國。

如果莉蒂亞沒有提醒的話,傑森打算什麼時候才把這些信交給他呢……?

「……德雷克?」

在夏莉開口前,德雷克完全忘了還有一個人在房裡。

「夏莉……抱歉,嚇到妳了吧。」

「嗯。」夏莉用力點了點頭。

「對不起。」

「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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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爾.伊凡斯迎來了新的一天。

他在侍從進入房間前就醒了,腦袋的某個角落還響著昨天宴會上的舞曲以及那些尖銳而故作羞澀的吃吃竊笑;他昨天邀了兩個女孩跳舞,兩個都是下級貴族,其中一個甚至只是私生女,不至於引起什麼紛爭,他的鞋子上留下了幾個腳印,他也不知道是對方舞技本來就如此拙劣,還是因為被他邀舞而嚇到手忙腳亂。

其實也無所謂,因為他也不會再向那兩個女孩邀舞了。

菲爾.伊凡斯哪點都好,就是有些花心、喜新厭舊,這是稍微有些見識的人都該知道的事,所以聰明的好女孩就該和他保持距離。

如果昨天和那兩名女孩邀舞的是艾爾,外面那些人只會稱讚青鳥博愛,眼中沒有貴賤之分。

他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不分貴賤?艾爾還真的不分貴賤,或者說記不清那些。

「……是不是該結婚了……」他喃喃自語著。

門當戶對的家族中適齡的女性……粗略估計大概有五六個,他都見過,不過並不瞭解她們的性格。他想找個像綿羊一樣溫順的女人當妻子,最好多愁善感一些、透過安撫就能掩飾一切的那種……那比較方便,對他、對克萊恩都是。

像現在的皇后就是個不錯的例子,舉止大方得體,雖然偶爾會因為克萊恩花太多時間和他的一群朋友在一起談天而吃醋,但只要克萊恩回頭過去關心幾句,就什麼矛盾都沒了。

他也不是沒想過要找個能和自己談心的妻子,遺憾的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莉蒂亞.賽維爾。

 

他踏入了書房,書桌上放著一疊信件。

他捏起淡色信封的一角,在腦中回想了一下那個署名的主人,他想起了一雙又白又軟的手、過於尖利的嗓音以及從談吐中不經意顯露的刁蠻。

啊,美好的人生。他一邊想著一邊將那張粉色信紙撕成兩半,用指尖拎著扔進壁爐中。結婚什麼的還是等等吧。這件事不急,至少等急事都處理完了……

 

還沒等他看完那疊信件,侍從就稟報說有客人求見,是一對父子,父親長相平凡,兒子有一頭金色長髮和紅色眼睛,手裡拿著有伊凡斯家徽記的信物。聽到金髮時,菲爾還沒反應過來,但結合後幾項特徵,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客人是誰。

那個「父親」誰也不是,但那個孩子是艾爾。他只和艾爾見過一次面,被砍了一刀,後來他托莉蒂亞把一枚刻著家徽的戒指送到艾爾手上,那是克萊恩的命令。

「請他們進來,把那個孩子帶到會客室,另一個……如果他沒意見,隨便找個地方安置就好。另外,找人向女爵傳達我的歉意,我或許會遲到。」

「但是……」

「去吧。」

剛剛那個侍從的表情非常驚訝,不是因為他會見一個孩子,而是因為他居然推遲了和一名淑女的會面;這很無禮沒錯,不過還沒有無禮到會讓莉蒂亞發怒的程度。以他們多年的交情,他敢打賭莉蒂亞收到消息後腦中的第一句話絕對不是「他怎麼敢讓我等」而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有預感,等等要發生的事需要花一點時間。

 

菲爾步入會客室時,金髮紅眼的孩子雙手在沙發布面上一撐,輕巧地跳到了地面上,轉向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嗨,好久不見,菲爾。」

菲爾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坐回去,接著自己和對方面對面地坐下,「好久不見。其實我以為你應該不會想再見我了……還是說,你是另外一個?克萊恩好像可以用直覺分出你們,但我不行。」

頭髮染成金色的孩子抬起手放在胸口,「我可以以死神的名義發誓我是艾爾弗雷。」

聽見死神的名號時,菲爾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死神」對艾爾弗雷意義非凡,他絕對不會拿這個名字來開玩笑。

「……發生什麼事了?你居然會來找我。」

「嗯,攸關生死的大事,所以來找你討論。」

「……是嗎。」菲爾面無表情地反問:「茶?」

「和以前一樣。」

菲爾招來了侍從,平淡地吩咐,「深藍山丘的紅茶,還有點心……女爵喜歡的那種。」

侍從離開後,菲爾又望向客人,「那麼,我該叫你米歇爾?還是艾爾?」

「叫我米歇爾……不,還是艾爾吧,就和以前一樣。」

「為什麼?」菲爾揚起眉毛,「我聽說你要莉蒂亞叫你米歇爾,原因好像是『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那為什麼你要我叫你艾爾?」

「關於這個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解釋。你現在有空嗎?」

「……你都找上門了,我要是說沒空而把你送走,克萊恩和莉蒂亞不會放過我的。所以就說吧,別拐彎抹角。」

「嗯。」艾爾弗雷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主要就是一件事,我可能快要死了。」

菲爾不耐煩的神情凝固在臉上,隨後一點一滴地轉化成某種艾爾弗雷看不懂的情緒,「……再說一遍,說仔細一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即使是在這種氣氛之下,艾爾弗雷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在笑什麼?」

「抱歉,只是……覺得你一點都沒變。」

眼前的還是他認識的那個菲爾,即使已經過了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事,菲爾依舊是當初那個會幫他挑選合適禮物的人。以前,家裡的人總是警告他,那個年幼的伊凡斯接近他絕對是不懷好意,想搶在他前面出風頭,以此搶占原本應該屬於埃斯利亞的榮耀——以前,他覺得那是一派胡言,因為菲爾從來沒和他爭過什麼。

現在,他更覺得那說法只是一坨狗屎。

「別廢話了,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應該有聽莉蒂亞說過,現在的我……勉強,算是『靈魂』好了。我的靈魂和米歇爾的靈魂被裝在同一個身體裡,對米歇爾來說算是『活下去』,但對我而言這幾乎就算是『重生』了,對吧?這樣看起來魔法真的很偉大……如果讓有心人知道的話,一定會試圖靠這種方法達到永生。」

菲爾點了點頭。

「不過這個法術的本意不是那樣,現在的情況只是偶然,一般而言是絕對不會讓兩個人的記憶混在一起。」

菲爾質疑:「就算本意不是這樣,發現有這種用途後,總會有人去研究吧?」

「據說有很多人曾經研究過,但是最後都失敗了。他……有人告訴我,目前研究得出的唯一結論是『雙方必須都處於瀕死狀態』才有可能讓魔法產生誤判,導致這種結果,不過所謂『瀕死』到底要到什麼程度才算?是靠心跳還是呼吸,或是思考之類的東西來判斷,這點沒人知道。就算真的賭對了,變成我現在這種狀態……如果沒有額外幫助,一般情況下也活不久。」

菲爾安靜地聽著解釋。

「一個身體配上一個靈魂,如果一個身體中有兩個靈魂的話就會互相排斥、爭吵。有人跟我說那就像天平一樣,兩個靈魂在兩邊,如果讓天平晃的太嚴重,我們都會死。」

「……那個『有人』是魔法師吧?身份我就不追問了。」

艾爾弗雷針對問句點了點頭,又針對後半句話道謝,然後才繼續解釋,「他……那位魔法師說他做的事就像是增減砝碼,盡量讓兩邊等重。」

「他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雇用他的人需要我,還有我清醒後說了我的名字。」

「所以不來見我們、還有你在第七街區做的那些事全都是那個人的指使嗎?」

「不見你們有其他原因,至於白鴉的事是那個人策畫的沒錯。」

「……繼續。」

「總之,我和米歇爾需要一個技術高超的魔法師隨時幫我們調整才能維持現在這樣,通常是一週一次吧……而且我們不能有太大的情緒起伏,睡眠時間會比較長;如果沒有人刻意叫我們的話,有時候會睡超過一天。偶爾就會頭痛,那個魔法師說是因為用腦過度……還有其他一些我聽不太懂的機制。」

「那現在出了什麼問題?」

「那個平衡快要瓦解了,不是那個魔法師的錯,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一時衝動所以攔下克里斯,引起你們的注意,然後見到你們……如果只有我情緒失控的話還好,可是連米歇爾都為我生氣了。」艾爾弗雷露出苦澀的笑容,「我的情緒已經超過可以調節的範圍了,現在只是靠著那位魔法師的力量穩住天平而已;這三年來他每週會幫我檢查一次,如果天秤傾斜就會幫我調整,但是現在,一天內他至少要幫我調整一次。」

「……那就讓他一輩子跟著你,不行嗎?」

「那不是你或克萊恩可以命令的對象,我不想做這種要求,米歇爾也不想。再說,就算他這樣做,也只能多爭取一些時間,沒辦法阻止。」

菲爾沉默良久,「所以……你來找我做什麼?」

「我需要找人討論,我只想的到你。」

 

僕人在此時送上了剛沖泡好的紅茶以及點心,菲爾按照早已習慣的條件反射讓僕人進門,然後命令僕人離開會客室,不得讓任何人接近或打斷談話。

艾爾弗雷看著毫無反應的菲爾,開始覺得有些擔憂。

等到會客室內又只剩下兩個人時,菲爾才開口迸出一個字:「我。」

「菲爾……?」

菲爾伸手摀著臉,重重呼出了一口氣,又將單字重複了一遍,「我。」

艾爾弗雷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菲爾將手放下,瞪著艾爾弗雷,「你怎麼不去找克萊恩或莉蒂亞?或是第七街區那邊的泰勒、賽連席恩或是其他什麼人?」

「那邊的人叫我找王都的朋友談談的。如果要說『朋友』的話……莉蒂亞算是我喜歡的人吧,我實在不想立刻就讓她看到我這麼沒用的樣子……至於克萊恩,在認識他之前我就認識你了,所以我想還是找你比較妥當。」艾爾弗雷認真地回應。

「……開什麼玩笑,你這麼快就忘記你砍了我一刀嗎?」菲爾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胸口比劃著,「從這邊到這邊,那時我真的以為你火大到要把我殺了。結果你現在居然一臉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要找我談正事?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艾爾弗雷將手輕輕搭在腰間綁著的武器上,「這個殺不死人。除非我抑制住它本身的力量,不然傷口在見血的一瞬間就會治癒的。」

菲爾盯著黑色的刀刃幾秒。的確,當時他根本還沒感覺到痛,傷口就痊癒了。

艾爾弗雷低下頭,「不過還是……抱歉。當時我的心情……我第一次產生那種感覺,所以太衝動了。」

菲爾一時間說不出話,但他依然趕在艾爾弗雷抬起頭前恢復了表面上的鎮定,「……好吧。你……算了。」

「真的很抱歉。」

「無所謂,反正只是毀了幾件衣服。」

「但是……」

「我就說了無所謂!」菲爾猛然拔高音量,「別再跟我道歉了!你到底要不要說正事!」

剛吼完,嘴都還沒閉上,菲爾就對上了一張笑臉,剛剛正低頭道歉的傢伙正看著他,笑的一臉得意。被算計的懊惱讓菲爾一把摀住了臉,從胸腔中擠出了一聲呻吟,「艾爾,你這傢伙……學壞了。」

「是啊。不好嗎?」艾爾弗雷微笑得格外燦爛。

「……不。」不好,或是沒什麼不好。菲爾也不確定自己是哪種意思了。

菲爾認得那個笑容,以往艾爾弗雷搬了莉蒂亞的話來反駁他時就是這樣笑的一臉得意。從小到大,艾爾弗雷都是兩人之中比較遲鈍的那個,因此當艾爾弗雷難得成功算計菲爾時,前者總是格外開心,而後者則是更加懊惱。

時過境遷,但這點依舊不變。菲爾依舊不會對艾爾弗雷生氣,哪怕對方在他胸口砍了一刀。

「……你到底為什麼還會來找我?」

菲爾將手從臉上移開,眼中少了幾分戒備。

艾爾弗雷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我說了,我那個時候情緒不穩定,所以才會相信一些……我本來不會相信的事。」

「你是說我們三個利用你還讓你犧牲的事嗎?那是事實。」

「不,我後來和……我後來有找信得過得人討論過了。我想你們當初那樣並不叫做犧牲我,充其量只是來不及阻止我找死罷了。」

「………………啊?」

菲爾徹底呆住了。

艾爾弗雷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菲爾,在心中從一數到一百之後,他才輕輕吸了口氣,「菲爾?」

這一聲呼喚打破了寂靜,同時也將菲爾努力維持的冷靜砸的粉碎。

菲爾猛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指著艾爾弗雷的鼻子怒吼:「你是白癡嗎!不要把錯攬到你自己身上!這種擺明了錯在別人身上的事不要再檢討你自己了!錯的是教會!是那群迂腐又專制的渾蛋派人暗殺你的!是他們的錯!不是你的錯!」

「菲爾……」

「你閉嘴!」菲爾又吼了一聲。

艾爾弗雷乖乖閉上了嘴。他有料到菲爾或許會生氣,但是他沒想到菲爾會火大到這個程度。

菲爾上一次氣到對他大吼大叫是什麼時後的事了?十歲……還是九歲?忘記是做錯什麼事了,那時候他自做主張幫菲爾頂了罪名,事後菲爾就發火了。

『聽好了!你不可以做錯事!應該是我要幫你頂罪!你不可以再這樣做了聽到沒有!』

那時他不懂,後來就漸漸明白了。他的家族想塑造的「青鳥」是完美無瑕的存在,所以他不能犯錯,就算錯了……那當然就必須歸咎於和他形影不離的菲爾;他不知道伊凡斯家族的心態究竟是想看笑話還有別有目的,總之菲爾從小就是被那樣交代的。

「我當初就覺得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出問題。」菲爾呼出一口氣,煩躁地開始來回踱步,「我就覺得不該放任你當什麼『青鳥』!我就說我們不可能每次都來得及收拾你惹出的麻煩,但是那一次!那一次就連我都沒想到你會就這樣像個笨蛋一樣去救人!那封所謂的綁架信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該管!你的命和一般人的命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你到底知不知道!」

菲爾重重坐回沙發上,死死瞪著艾爾弗雷。

「……你還是一樣。」艾爾弗雷只能苦笑。

 

無論是克萊恩、莉蒂亞還是菲爾,他們都沒有辯解。

當下,被背叛的憤怒讓他認為那是因為他們百口莫辯

然而冷靜下來後他意識到,那三人沒有辯解是因為他們也認為他們應該為此負責,即使那並非事實。他的死是因為他們碰觸了教會的逆鱗,而他自己又太過天真,他的朋友其實沒有義務要幫他處理那些爛攤子。

他只是……太習慣有他們在身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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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內第二次踏入德雷克的房間時,傑森發現德雷克開始教夏莉用魔法了。

傑森記得曾在某份不得對外公開的官方統計數據上看過,魔法初學者從感受魔力到真正使用魔法干涉物理法則的平均時間大約是七小時半;假設德雷克從清醒到現在就一直在和夏莉講解魔法理論……那麼大概是六小時。

傑森覺得這紀錄還不錯,但不到令人驚豔的程度;畢竟他自己的紀錄是兩小時,而德雷克……德雷克是例外。

傑森乾脆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聽德雷克講解那些基本的原則並指導夏莉進行實作。

 

當那副手銬彈開時,傑森一點也不驚慌。

如果德雷克有心自行掙脫,過程可能會包含一個小規模的爆炸、一些能被迅速治癒的傷勢、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情況不好的話,可能還會有幾句髒話,不過這就是全部了,德雷克想逃的話他根本無力阻止。

 

他看著夏莉捧著手銬走到他身前,視線有好幾秒落在地面上,眼睛不停眨著。

「至少誇獎我一下。」最後,夏莉這麼說道,同時將那副手銬遞給傑森。

傑森接過了手銬,端詳了一陣子,「怎麼做的?」

「讓水滲進去,流到德雷克說的地方,有些地方冰起來、有些地方加熱、有些地方通電,我也不知道原理。」

簡言之,是經由德雷克的指導,讓初學者利用最基本的魔法解開了手銬,手銬本身沒有毀損;傑森嘆了口氣,「很厲害。」

他是對夏莉說的,不過夏莉也知道這句稱讚大部分是給德雷克。

德雷克依然盤腿坐在床上,神情比幾小時前平靜了許多,「畢竟我有參與研發。」

「你參與研發的是原型,我以為更新到七代後至少可以讓你消磨更久的時間。」傑森指出事實。對德雷克來說,那副手銬大概就等同於難度高一點的魔術方塊,最多就只是用來殺時間的。

傑森將椅子拖到床邊,「我們可以現在談談白鴉的事嗎?」

德雷克點了點頭。

傑森看向一旁的少女,「不好意思,夏莉。」

夏莉站起身,「我知道。之後會告訴我嗎?」

「之後會好好跟妳解釋,抱歉。妳也累了吧?先回去補眠。」

在夏莉離開後,傑森嘆了口氣,迅速進入正題,「你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擅自帶他出去?我說了我會找你的同學過來。」

「我之前相信,但是我發現你好像有很多事沒說,所以我覺得我自己來會比較快。」

「……就算我再怎麼希望你留下來,想盡辦法拖延時間,我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對米歇爾見死不救。我希望你能留下來,而且是因為活人的願望,而不是對死人的愧疚。」傑森嘆了口氣,苦笑,「我還是有點原則的,不過現在……你不信任我也是應該的。我很抱歉。」

「也不完全是因為你。」

傑森看了德雷克一眼,雖然德雷克說不完全是他的錯,但也沒繼續說其他的原因,所以這大概只是德雷克習慣性的溫柔,「我真的有連絡景蓮,但是他前陣子受了點小傷正在觀察,所以沒辦法立刻動身;只要他能配合,一個星期以內他就可以到這裡,所以在他來之前,你別再一個人做那種危險的事了。」

「……我不會就這樣原諒你。」

「我知道。」傑森壓下了想嘆息的衝動,「那麼……現在艾爾弗雷去王都找他那些朋友了,他那邊先不管,米歇爾要怎麼辦?」

「不知道。只有一個人反對的話,理論上是可以強制進行剝離,但是這種情形……我不知道……」

「那是我的錯。」

「不對……是『我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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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米歇爾平時可以聽到彼此的『聲音』。我們可以直接在腦袋裡溝通,不過那樣久了之後頭會很痛,所以在沒有人的地方我們會把話說出來,在外人眼中看起來就像是自言自語一樣。

一個人在『外面』時,另一個人在『裡面』,在裡面的人可以聽到外面的聲音,這兩年一直都是這樣……不過平衡瓦解後,我們就常常聽不到彼此的聲音。」

艾爾弗雷向菲爾解釋著他和米歇爾的互動方式。

「然後呢?」

「昨天,我其實聽的到米歇爾的聲音,但是當他叫我的時候我沒有回答他。」

「為什麼?」

「因為我……」艾爾弗雷停頓了幾秒,深吸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米歇爾打算犧牲自己。」

菲爾一挑眉。

「最近我們的狀況很不穩定,有時候我們會聽不到彼此的聲音,不過有時候是只有一方聽不見,總之我們也不一定弄得清楚當時是什麼情況。米歇爾做決定時,他以為我睡著了,因為我……因為我那時候……」

艾爾弗雷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垂越低。

「艾爾。」

菲爾的聲音讓艾爾弗雷抬起頭,當兩人的視線相接時,艾爾弗雷知道對方聽懂了。就算他什麼都不說,菲爾還是能猜到……但是他必須說出口,他必須告解。

艾爾弗雷坐直了身軀,「我想活下去,所以我什麼都沒有說。」

從德雷克說出真相起,他就一直靜靜地關注著。他用米歇爾的雙眼看著安琪拉疑惑的眼神,用米歇爾的耳朵聽著蘿說出那些話,用米歇爾的身軀在屋頂上發瘋似地狂奔,用米歇爾的雙手抱住德雷克。

他明明知道米歇爾面對安琪拉時正在哭泣,他明知米歇爾也想要活下去。

 

「……我知道米歇爾想讓我活下去,因為他覺得我才是被所有人需要的那個『白鴉』;但是我就算知道米歇爾有這種想法,也沒有阻止他,只是看著他跟僅有的幾個朋友告別,然後……直到最後才像個孩子一樣撒嬌。」

即使說出口,罪惡感依舊沒有絲毫減輕,但如果就這樣隱瞞下去,他或許會因此被這個祕密掐斷呼吸,直到窒息而死。

他必須懺悔,而他能想到的只有菲爾。就像小時候一樣,當他做了虧心事時總是慌慌張張地找菲爾,菲爾會火大地說出「這不是你的錯」然後為他分析利弊,或者乾脆直接痛罵他一頓,但是菲爾總有辦法找出事情的解決方法。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我只有主動告訴你而已,我想克里斯應該也不知道。」艾爾搖了搖頭,習慣性地露出笑容,但表情卻十分苦澀,「而且,我也不敢告訴他。」

他躲藏在米歇爾的意識之後,聽著傑森和克里斯的對話,不敢出聲。

對了,德雷克呢……德雷克又在想什麼?

當米歇爾表達出要犧牲的意思時,他以為德雷克會勸米歇爾再多想想,德雷克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德雷克要他們做出選擇,然而在最後關頭,德雷克卻違背了米歇爾的意願。

他不願意往那個方向思考,不過或許從一開始……

「艾爾。」

菲爾的聲音讓艾爾弗雷回過神,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露出空洞的微笑,「對不起,菲爾,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所以我變成這麼過份的人了。」

菲爾依舊維持著原先的姿勢,面部表情也毫無變化,彷彿變成了一座雕像。

「……想活下去並不是什麼過份的願望。」

「謝謝。」雖然並不會改變現實,但多少是種安慰吧。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菲爾依然能找出這種似是而非的話來安慰人,還真是厲害。

「客觀來說,也是你活下去比較有利。」

「……菲爾,那一點都不客觀。」艾爾弗雷笑著搖了搖頭,難得有機會可以糾正菲爾,他有點開心,「『白鴉』是米歇爾,也是我;米歇爾模仿我而成為白鴉,我聽從史卡雷特的指示而成為白鴉。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白鴉,不一定要是我。」

菲爾直直望著艾爾弗雷,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艾爾現在懂了,可是已經晚了……如果早點明白這件事的話,「青鳥」就不會死了吧。說實話,現在在他眼前的這個「艾爾」是死是活,會在意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了什麼表情,讓艾爾居然吃驚地望著他。

「菲爾,我……抱歉,是不是……」

「一點都不麻煩。」菲爾反射性地就這樣回答,像過往無數次一樣。話說出口後,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又笑了出來,但這次連他都知道自己笑的比哭還難看。

「你是個渾蛋。」菲爾沒有克制自己,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所以他再也不想壓抑情緒,「你讓我愧疚了一次還不夠嗎?那個孩子找了個希望他死的人,好讓他安心去死;你呢?你找了我,到底是想讓我叫你去死還是求你活著?我才不幫你決定這種破事。」

「對不起,我……」

「這一次,你給我自己決定,我再也不想管你這個天真的傢伙了。」

 

「……謝謝你,菲爾。」

 

「那麼,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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