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弗雷.青鳥.埃斯利亞長眠於此
他是盡職的騎士、忠誠的朋友、帶來幸福的青鳥,即使歸於塵土亦然
簡短的文字下,白色的石料刻著展翼的飛鳥。
德雷克蹲下身,掌心向上,水氣匯聚到掌心、混合了魔力,向上開始生長,最終完成了一朵潔白的冰之花;他並沒有將那朵冰之花放在幕前,而是讓魔法的產物化為冰屑灑落。
掌中空無一物。
克里斯安靜地凝視著墓碑,偶爾朝身旁的魔法師瞥去一眼。從那天開始,魔法師就是這個樣子,克里斯也不知到該怎麼形容,德雷克乍看之下毫無異狀,但就是……不對勁。
已經一個月了,德雷克每隔幾天就到墓園一次,如果不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關注,克里斯覺得對方恐怕會天天都來。
「我一年內會離開帝國。」
德雷克毫無預警地開口。
「咦?什麼?」克里斯的反應慢了半拍。過去幾次,德雷克在墓碑前都一言不發。
「其實本來就該走了。」德雷克用平板的語調解釋著:「我好像沒和你說過,我是因為犯法才逃出國的。我的罪名……也不完全是被冤枉的,但有人在背後動手腳也是事實,總之我的朋友從那時候就開始想辦法幫我脫罪。」
「所以現在你被證明無罪了?」
「其實一年半之前,事情就差不多了。現在外面的氣氛和輿論對我還滿友善的,只要回去出庭應該就可以無罪開釋……不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幫傑森各種忙,原本的工作、假裝成賽連、白鴉的事還有緋穎的事……我沒有主動去關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傑森就隱瞞了一些事,不久前才把我朋友寄來的信還給我。」
克里斯錯愕地瞪大眼。
「他擔心我會離開,所以就做了這種蠢事。我有點生氣,而且……我開始懷疑他不會真的找人來幫白鴉檢查,因為我推薦的人是我以前的同學,如果他真的到了這裡,我就會知道外面的真實情況。所以我才……我才急著要靠自己解決白鴉的情況,我怕再讓傑森介入的話,他又會為了讓我留下來而對米歇爾做什麼……」
「嗯,這樣啊……」克里斯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自從他發現傑森的許多舉動都是為了留下德雷克之後,心情就有點複雜。傑森對艾爾弗雷或米歇爾都不差,所以即使是別有目的,他也沒有權力去指責對方什麼。
「我一直在想……萬一是我判斷失誤才讓情況變成這樣的話該怎麼辦,萬一他們現在根本就沒有危險的話……萬一是這樣的話怎麼辦。」
德雷克盯著墓碑低聲唸著,克里斯必須往對方靠進半步才勉強能聽見德雷克的聲音;他想了一陣子才確定德雷克口中的「他們」是指米歇爾和艾爾弗雷,「你說『現在』沒有危險,意思是以後遲早也會有危險,是嗎?」
「嗯,總有一天要這樣做……不過前提是我的診斷從來沒有出錯。我應該是不會出錯、照常理來說我不可能出錯,但是這種事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如果是我弄錯了,那他們不就、不,我不就是……」
德雷克的話語反反覆覆,克里斯安靜地聽了一陣子,也沒聽出德雷克對診斷結果到底有多少把握。
克里斯對魔法懂得不多,但他對於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一點自信。
「我認為艾爾弗雷大人不會怪你。」
德雷克沒有回答,克里斯覺得對方並沒有聽進去,只好挑揀著用詞繼續勸說。
「只要是人都會有情緒,如果只能選擇一個的話,一定會偏向其中一邊。」
他對著德雷克刀劍相向時……如果要全然坦白的話,他肯定會選擇艾爾弗雷大人。
所以就算德雷克因為個人情緒而質疑了「白鴉」第一次做出的決定、否定了米歇爾因自卑而起的犧牲念頭、甚至捨棄了艾爾弗雷大人的生命,克里斯也不認為德雷克該被責怪。
「德雷克,你、」
「不是你想的那樣。」德雷克凝視著墓碑,「克里斯,謝謝,但是不要再說了。」
克里斯只能將想說的話全部吞回肚子裡。
克里斯注意到有其他人靠近時,已經是半小時後了。克里斯原本想提醒德雷克迴避,但是看清楚來人之後,他選擇保持沉默,直到對方走近才行禮。
「莉蒂亞女爵。」
莉蒂亞.賽維爾遠遠地就看到了兩人,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簡單地頷首,「賽連席恩先生、懷特隊長。」
克里斯連忙回禮,德雷克卻像是完全沒聽見莉蒂亞的話一樣,依然直直地望著墓碑。
莉蒂亞彎身將花束輕輕放在墓碑前。
克里斯察覺到了這個場景的怪異之處,但他並不主動點破。這一天並不是艾爾弗雷的忌日,因此德雷克和他出現在這裡其實有點讓人起疑,不過真被問起的話也不用解釋,畢竟想在什麼時候憑弔死者並不需要向他人報備;真正奇怪的是莉蒂亞——她讓隨從留在一定距離之外,對於兩人的出現沒有任何疑問。
如果不是驚人的巧合,那就代表莉蒂亞是早知道他們在這裡,才尾隨著他們而來的。
克里斯猶豫著該不該搖醒德雷克,但還沒等他做出決定,莉蒂亞就直接了當地開口:「德雷克.賽連席恩,我有事找你。」
德雷克依舊毫無反應,克里斯在兩人之間來回張望了幾次,還是伸手拍了拍德雷克的肩膀,「德雷克、德雷克?」
「………………嗯、啊,抱歉。」
德雷克用力閉起了眼睛又再度睜開,轉過頭,雙眼聚焦在莉蒂亞臉上,彷彿這時才注意到對方的存在,「莉蒂亞女爵。」
莉蒂亞停頓了幾秒,審視著談話對象,最終微微一笑,「有點事,方便說話嗎?這附近沒有其他人。」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您想要的答案。」
「我相信你有。」莉蒂亞說完後朝著克里斯一笑,「克里斯要留下來也可以。」
克里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搖頭,「我先到墓園入口等著。」
其實他是想留下來聽的,但是剛剛德雷克卻用魔法在他腦袋中叫他先離開;他對莉蒂亞要求的談話感到好奇,也對兩人的身心狀況感到憂心——留在墓碑前的兩個人應該都因為「白鴉」的轉變而受到了傷害。
第二次被拋棄的伴侶,以及被迫負責處刑的友人。
從第七街區到王都的車程上,德雷克一直都精神恍惚、不發一語;傑森將德雷克交到克里斯手上時,克里斯覺得本來就過瘦的魔法師似乎又輕了一些。至於莉蒂亞女爵……他看不透。她看起來就和過去一樣,但明明不可能一樣。
克里斯走到了墓園的入口後站定,回頭望著墓園深處。
「讓我先確認一下。」莉蒂亞收起了唇邊的笑容,直直盯著德雷克,「作為合作夥伴,你不該拒絕合理的提問對吧?」
「理論上是這樣……」德雷克淡淡地答覆:「但是保險起見,我不會擅自判斷一個問題是否合理,我必須先問過史卡雷特大人。」
「放心,並不是那麼複雜的問題,是關於艾爾。」女子斬釘截鐵的說道,「史卡雷特或許對艾爾有恩,但你從更久以前就認識艾爾了,你應該了解他更多。」
「雖然這裡沒有旁人,但您還是稱呼他『米歇爾』吧。」
「不,我要問的是艾爾。」莉蒂亞閉上眼,又睜開,呼出長長的一口氣,「不是米歇爾,只是艾爾。」
「好吧……那麼,您的問題是?」
莉蒂亞抬起手,指尖所向是墓碑上振翅欲飛的浮雕。
「現在,就在此處。」莉蒂亞直直盯著德雷克,不打算漏掉對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埋在六呎之下的是誰?」
「是艾爾弗雷.青鳥.埃斯利亞。蘭達列爾公爵。」
「那麼,不久前還活在另一個身體裡面、現在已經不在了的靈魂又是誰?」
「是艾爾弗雷。」
莉蒂亞放下了手臂,握緊了拳頭。
「當初……遺體被找回時,驗屍官說艾爾是在凌晨斷氣的;而讓第七街區的白鴉出現的那場意外是發生在半夜,如果按照艾爾之前和我說的,你們告訴他的治療應該是在凌晨之前就完成了。如果說是『治療』導致『白鴉』出現……好像有點不合理吧。」
「哪裡不合理?」
「我和當地居民確認過了,鐘塔崩塌的時間大約是一點,按照白鴉告訴我的說法,『他』有鐘塔上的記憶……但是那個時候,艾爾還沒有死去。」
莉蒂亞的聲音微微顫抖著。看到德雷克的表情她就知道她的推測並沒有錯,她當然能壓抑內心受到的震撼,但此時此刻,她並不想耗費心力去做這種事,「這裡的艾爾還有所謂的『白鴉』,他們曾經同時存在。」
德雷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平淡地指出了對方的意思,「你認為白鴉不是艾爾弗雷。」
「靈魂是獨一無二的,既然此處的是青鳥,那麼第七街區的那位就只是冒牌貨。」
「他是艾爾弗雷。」德雷克重申了一次。
「事到如今你還打算狡辯什麼?證據已經如此明確——」
「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就不是複製品了。」德雷克打斷了莉蒂亞,「舉例來說,即使盧卡斯.賽維爾在此時此刻死去,人們依舊可以在明日看見盧卡斯拄著拐杖外出。同理,即使莉蒂亞女爵如今正在宅邸中哭泣,我也可以在這裡見到莉蒂亞.賽維爾。」
莉蒂亞的表情一僵,「你!」
「正常情況下我是絕對分不出來。」德雷克並沒有特別去看對方的反應,彷彿揭穿對方的謊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只是以我對女爵的了解……女爵非常聰明,而且深愛著艾爾弗雷,所以她現在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也不可能當面質問我。」
「莉蒂亞」暗中咬了咬牙,「……你並不瞭解女爵。」
即使表面上堅定的反駁,卻是違心之論。七號不得不在心中同意對方的話——莉蒂亞.賽維爾,他們的少主,是絕對不會這樣詢問的,如果真要問的話,少主在聽到德雷克天天到墓園的消息後就應該有所反應,而不是……
對方並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望著他,顯然並不相信剛剛那句蒼白無力的反駁。
「為什麼不回答我?」他向前一步再次逼問。
「你的問題,我不能獨斷回答。」德雷克面對強硬的態度稍稍別開視線,但依然絲毫不鬆口,「即使是女爵親口詢問,我也會這樣回答。」
「如果那真的是艾爾弗雷大人,你為什麼不敢承認?」
「……為什麼你要這麼在意?」德雷克的眉頭微微皺起,讓原本木然的表情多了一絲生氣,「如果女爵根本不在意,你為什麼要在意?」
七號瞪著德雷克,肩膀好幾次繃緊,隨後又塌了下來;他的問題不斷被忽略、迴避,這幾乎能證明他的猜想了,但是如果沒有得到對方親口坦承,他依然無法安心。
德雷克雖然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但並不是拒絕交流,如果繼續談下去,會得到更多線索嗎?
「……如果那個孩子根本不是艾爾弗雷大人,那麼就不值得少主信任,也不值得……」七號的聲音低了下來,「如果『那個』根本就不是少主想的那個人,那麼少主現在就不需要那麼悲傷了。」
他還記得那一天,那個孩子和少主談了許久,談了什麼只有他們兩人知道。那個孩子留下了一枚戒指離開後,少主就像艾爾弗雷死去時那樣將自己與他人隔絕開來,整整一天什麼人也不見、什麼話都不聽;最後,當房門打開時,少主又是那個冷靜理智的少主了。
少主只會因為一個人而悲傷,如果他能從德雷克口中證實「那個」並不是本尊的話,或許……
「你能想到的事,她不會想不到。」德雷克毫不猶豫地反駁,「從女爵認定白鴉就是艾爾弗雷時,白鴉就是真正的艾爾弗雷了。」
「……這是承認我的猜測嗎?」
「不是。只是在定義『真正的艾爾弗雷』。」
「……說清楚一點。」
「你剛剛說靈魂是獨一無二的,但是……我個人並不喜歡用『靈魂』這個說法。第七街區的白鴉有艾爾弗雷的記憶,他會用劍術、有豐富的知識,也會想知道王都的消息還有自己是怎麼死的……他會用艾爾弗雷的模式思考,我覺得這可以證明他是艾爾弗雷。」
「你的意思是這世界上沒有靈魂,所以在這裡死去的,還有第七街區那個,都是艾爾弗雷大人嗎?」七號不可置信地望著德雷克,「你知道說出這種言論是會被投入宗教裁判所的吧。」
「我沒有說世界上沒有靈魂。不過……對,我覺得那都是艾爾弗雷。」
「只是『覺得』而已嗎?」不是保證也不是肯定,而是「覺得」?
「那種事沒有辦法證明。」
「可是……」
七號的話沒有說完。他好幾次張開嘴不甘心地想要反駁或追問,但最後依然保持沉默。
如果是平時,德雷克會在心中讚賞對方嘗試接受新觀念的態度,但現在他沒有那個心情。
變或不變,究竟哪一種才能證明「那個」是艾爾弗雷?德雷克無法斷言。
那個與米歇爾並列的人格的確改變了,他在面對生死的選擇時卻步,任由一個打從心底自卑的孩子赴死。祈望眾人獲得幸福、為此願意犧牲自身的「青鳥」是絕對不會這樣選擇的。
然而一成不變的話……如果認定自己遭到背叛之後還能像過往一樣笑著面對友人、依然毫無芥蒂地奉獻犧牲,如果他對生存沒有絲毫渴望,那顯然又太過缺乏人性了。艾爾弗雷在作為青鳥之前,也是一個有喜怒哀樂的人類。
對德雷克自己而言,那是個哲學問題,而哲學一直都不是他擅長也不感興趣的領域。
他救了米歇爾時,整件事依然非常單純,那是個可憐的孩子,傑森既然已經救下了就不會置之不理,最好的選擇是把人送到對白化症患者沒有歧視的國外;雖然他的國籍可能會產生一些爭議,但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然而當米歇爾醒了過來,和他說「我是艾爾弗雷」的時候,一切就脫離了常軌。
按照最正規的流程,他應該要在第一時間就將因為法術產生的外來人格移除,不過當下,主人格——也就是米歇爾——的精神狀況不允許他這麼做;主人格極端不穩定,在這種時候任何直接碰觸精神的法術治療都有可能造成無法預料的損害。
更糟糕的是,這裡只有一個醫療執照過期的魔導士——幾年以來他只動過自己的腦袋,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要他幫一個孩子進行診療,他本來是嚴正拒絕的。他要求傑森想辦法將米歇爾送到外面,讓更專業的醫療團隊進行診斷與正規治療,但傑森沒過多久就以「送到外界也只會變成實驗對象」為由拒絕,他雖然還想爭辯,但最後還是同意了——由他進行診療,先將米歇爾的情況穩定下來後,再處理外來人格。
現在想想,那應該是傑森利用他對外界政府的不信任感,讓他親自動手吧。
於是傑森告訴了米歇爾與艾爾弗雷那個謊言,以第七街區為舞台的英雄戲碼,名為「白鴉」的彌天大謊。
七號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誰?」艾爾弗雷是怎麼想的……
「當然是艾爾弗雷大人。」
「什麼時候?」在臨死前,他是怎麼想的?
「最後。」
「……我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大概多少還是有點不甘心吧。
「你知道他留了什麼禮物給女爵嗎?」
「不清楚。我只知道他送了禮物。」
「他留給史卡雷特什麼了?」
「什麼都沒有。」德雷克在七號懷疑的目光下,語調平平地重申,「和他說了再見,謝謝他這幾年的照顧,就這樣。」
「那你呢?」
「我……?」
聽到這句追問,德雷克一時之間以為對方知道了什麼,胸腔彷彿被壓迫著一樣,難以呼吸。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對方不可能知道內情,這個問題沒有更深入的意思,可能僅僅是習慣性地打探而已。
對賽維爾家的暗衛、對艾爾過去的友人,自己只不過是「艾爾弗雷的其中一個朋友」,即使那些人已經開始懷疑他就是米歇爾口中的魔法師,他的立場也依然沒有變化。
他很清楚,在最糟糕的那段時期,米歇爾和艾爾弗雷都對他產生了過度的依賴。他是艾爾弗雷在第七街區唯一認識的面孔,同時也是米歇爾因為重傷而昏昏沉沉時最常看見的人。
他擁有白鴉全部的信任,然而他根本不值得。
德雷克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將翻騰的情緒壓抑下來,不讓聲音有一絲起伏,「艾爾什麼都沒有留給我。」
「為什麼?」
「這和你沒有關係。」
七號因為德雷克突然變得強硬的用詞而側目,雖然懷疑,但並不打算深入探究。不管德雷克有沒有說謊、為什麼說謊,這的確已經和他所侍奉的少主沒有關係了。
「……少主不調查你是因為史卡雷特保護著艾爾弗雷大人,現在這個條件已經不成立了。」
德雷克詫異地望著暗衛,後者在短暫的幾秒內已經換回了屬於莉蒂亞.賽維爾的優雅儀態。在今天之前,他們甚至沒有交談超過十句話,然而如果他沒有理解錯,對方剛剛的確給了他忠告,暗示他早點逃走。
「你……」
「莉蒂亞」微微一笑,「時間不早了,感謝您為我解惑,賽連席恩先生。那麼,再會。」
德雷克望著對方離開,接著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方可能對他產生了某種因誤會而起的同情。賽維爾家的暗衛並不知道他是那個劊子手,所以在知道他頻繁來到墓園後,可能將他對艾爾弗雷的愧疚錯認為愛情了。
莉蒂亞也有這樣的誤會嗎?希望不是。艾爾弗雷是個濫好人,也是個很好的朋友,不過他並沒有對那個不成熟的青年產生迷戀。
當衣料摩擦的聲響和鞋跟敲擊的聲音消失後,又只剩下他和那塊潔白到病態的墓碑相對無言。
剛才的暗衛誤會了,莉蒂亞大概毫不知情,就連克里斯也只是自以為知道真相;除了傑森之外,這個國家之中不會有人明白他愧疚的真正原因。
帶來幸福的青鳥,還是不會帶來厄運的白鴉,要選擇哪一個?
所有人都愛戴著青鳥,所有人都會選擇青鳥。如果握有選擇權的是艾爾弗雷的舊識,在善良又容易操控的青鳥和多疑而難以蒙騙的白鴉之間,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青鳥吧,就連米歇爾都是如此選擇的。
然而真要為了艾爾弗雷而扼殺白鴉,那也毫無道理可言。
是兩難嗎?並不是,這道選擇題有公認的「正解」。
撇去私人情感,以旁觀的角度敘述的話,不該說「米歇爾與艾爾弗雷」,而該敘述為「主人格與外來人格」。
雖然前例極少,但與米歇爾相似的症狀是有留下醫案記錄的,由於肇因和一般為人所知的人格分裂不一樣,因此能夠明確地為人格分出主次;至於治療時該以何者為主,雖然還有些爭議,但多數人還是有共識。
想的簡單一點的話,那就只是先來後到的問題;但真的要討論後果的話會發現,「保留主人格」是更加單純、不具爭議的選項。
如果外來人格取代主要人格留存下來,並且維持穩定的狀態直到死亡,那麼「永生」的誘惑就會再一次出現在人類的視野中。
獨一無二的靈魂、複製品與本尊的差異……這類議題之所以到如今都被爭論不休,就代表眾人的意見無法一致,始終有人認同「完美的複製人即為本尊」這種觀點。
艾爾弗雷因為失血過多死去了,但同時,另一個認定自己是艾爾弗雷的人格卻也存在於米歇爾的腦袋裡,總會有人贊同這是永生的一種形式,並對此進行研究;如果用系統性的方式進行實驗,說不定就能找出規律,就算一時之間達不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但只要逐步釐清各項條件,或許這種意外現象的規律會被摸清。
但是在那之前要犧牲多少人?成功之後,又會引發多少亂象?
為了避免這種結果,會引發這種症狀的舊型法術已經被廢止;國際醫療協會也有所決議,無論在何處發現有這種症狀的患者,都必須以主人格為重,移除外來人格。
主人格,在這個案例中名為米歇爾,那就是所謂的「正解」。
在他的預期中,只有兩種情況。如果艾爾弗雷決定犧牲自我,他會「按照白鴉的意願」剝離艾爾弗雷的人格,讓米歇爾活下去;如果最終決定是要讓艾爾弗雷存活,那麼他將會「不經意地誤解白鴉的意願」。
換句話說,知道正解的他從頭到尾都不打算選擇名為艾爾弗雷的「錯誤答案」,無論如何,他都會移除外來人格。
他必須一遍遍提醒自己,不是「艾爾弗雷」而是「外來人格」。
在主人格極端不穩定、又有各種創傷產生的暴力傾向的情況下,無法進行直接治療;無法治療的話,外來人格也不會消失。因此,為了在最終達成治療的目的,有三個先決條件必須達成。
第一是「讓治療師取得患者的信任」,這裡的「患者」精確定義的話只限於「主人格」。如果患者不信任治療師,在診療過程中忽然爆走的話,雙方都會有危險;這個條件在米歇爾將德雷克當做精神支柱般的存在時就已經達成了。
第二則是「確保患者處於安定的精神狀態」,也就是說要讓米歇爾從創傷中脫離,這方面德雷克沒有相關學歷,是傑森負責判斷的。也是這個條件拖延了治療,讓兩個人格共存的時間持續了兩年——米歇爾的精神狀況一直都時好時壞。
至於第三個條件,其實可以說是第一個條件的反面。說來簡單,但執行上有一定難度:「不要讓外來人格發現他注定要被抹消」
這和一般的雙重人格不同,經過治療後,主人格和外來人格的記憶和思維並不會融合,而是其中一個將永遠消失。如果外來人格知道自己遲早會消失,就會影響其配合治療的意願。
於是傑森告訴米歇爾和艾爾弗雷,要讓白鴉成為第七街區的英雄;一直以來都被眾人輕賤的米歇爾當然不知道怎麼做,因此他需要艾爾弗雷的協助。
名為艾爾弗雷的外來人格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被需要著」這個謊言;艾爾弗雷也一直相信所謂的「診療」是讓兩個人達成平衡,而不是反覆地將太過強勢的外來人格削弱。
『埋在六呎之下的是誰?』
是被教會的人馬殺死的青鳥艾爾弗雷。
『不久前還活在另一個身體裡面、現在已經不在了的靈魂又是誰?』
是被他欺騙、繼續以英雄的身分活著,命運卻早已注定的艾爾弗雷。
當他因為一個謊言道歉時,接著又撒下另一個謊。他向米歇爾與艾爾弗雷坦承他們之中有一個注定要消失時,又刻意隱瞞了答案早就被決定的事實。
他自私地希望艾爾弗雷能像過去那樣,義無反顧地自我犧牲,那樣的話,艾爾弗雷就永遠不需要知道真相。
但是事情不會總像他期盼的那麼順利,最終,艾爾因為想要活下去而反抗,米歇爾則是為了讓艾爾活下去而反抗,所以第一次的治療失敗了。
「如果他願意自我犧牲的話」,如此自私又卑劣的願望。
青鳥為人們帶來幸福,然而沒有人在意青鳥是否幸福。
德雷克抬起視線,望著另一座墓碑。如果不是豎立在墓園中,沒有人會覺得那是幕吧?那塊純黑的石料上連名字都沒有,只刻上了一些早已喪失意義的字句。
那是「死神」埃斯利亞的墓。
艾爾弗雷又是什麼時候查覺到的?
雖然已經無法挽回什麼了,不過那個遲鈍了一輩子的艾爾弗雷,唯獨這一次比米歇爾更早察覺到了。
因此,艾爾弗雷除了愧疚之外,什麼都沒有留給他。
『生於塵土,而終歸於虛無。以千之名,容我僭越,代行世間之理……願萬物寬赦如此等暴行,願與爾等一同降生之罪於此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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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蒂亞去墓園了,不知道和德雷克說了什麼,之後就直接回家了。」
菲爾坐在克萊恩的書桌上,迅速將剛到手的密報瀏覽過一遍後將摘要告知克萊恩;克萊恩背著手站在窗邊,過了好幾秒才回答:「我知道了。」
菲爾一挑眉,「你在想什麼?陛下。」
「你之前和艾爾說了什麼?」
「之前是指……」
「別裝傻。」
「……我有點意外你居然拖到現在才問。」菲爾安然地承受著國王地瞪視,「艾爾去找我的那個時候,我大概不小心……說溜嘴了。」
「你說了什麼?」
「你看到他的屍體時直接哭出來的事。」
「……」
「你要因為我說了事實而把我革職嗎?」
「不會。」
「那就好。」
「之前我就覺得不對,第一次來王都找我們時是那個樣子,但是第二次卻……」
「卻又變成以前的艾爾了。」菲爾將克萊恩沒說出口的話補完。
艾爾弗雷兩次來到王都都和他們說了不少話,但概括而言,第一次是來興師問罪的,第二次卻是在告別的同時表達感謝;他們分明已經有了被怨恨一輩子的心理準備,然而轉眼之間就要再次永別,兩者間的落差太過劇烈了,讓人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與其要對方臨死前的原諒,他們寧願承受一輩子的怨恨。
「他說,我可以隨便用他的名字,只要我需要。」
「他這樣說了啊……」菲爾是第一次聽到克萊恩提起他和艾爾弗雷最後一次見面時的對話,「那麼,你就要快點下決定了,再過不久,人們就會淡忘青鳥了。」
「我知道。」
「在人們淡忘之前,讓他們知道吧?」
艾爾弗雷已經死去,然而青鳥依舊被人銘記;克里斯並不是唯一一個對艾爾弗雷的死抱有疑慮的人,克里斯只是唯一一個膽敢調查、又有足夠的能力不被教會抓住把柄,因此而活下來的人。
在艾爾弗雷死去時,就算放出真相,教會也總有辦法駁斥;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教會派人暗殺一直在追查艾爾弗雷死因的克里斯.懷特」是一個十分具有說服力的故事,會有更多人相信的。
如果那是艾爾的遺願,那麼克里斯也會交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菲爾。」
「是。」
「讓人們知道是誰殺了青鳥。」
「遵命。」
青鳥是一切美好品德的象徵,也是個虔誠的信徒,如果人們知道教會為了私利而殺死了艾爾弗雷,會怎麼想?
他們一直都在利用艾爾,利用艾爾天真的個性、艾爾對理想的憧憬、艾爾完美的形象,而現在他們將利用艾爾的死。
最後一次了。
『如果需要我的名字,就拿去用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了。』艾爾弗雷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