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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街區的巡邏隊是個非常微妙的職務,在王都的人眼中,被調到這個職務上等同降職,而在第七街區居民的眼中,更是十分令人厭惡的存在。

 

然而,在短短兩個星期里,情況就改變了。巡邏隊的隊長換人了,新上任的隊長和過去那個有天壤之別,不僅待人親切,還會約束下屬不得隨便找居民的麻煩;起初不少居民對此還有戒心,但過了一段時間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新上任的巡邏隊隊長或許真的是個好人。

一般而言,對人友善也可能是別有目的,甚至心懷鬼胎,但是對第七街區居民友善能得到什麼回報?有什麼值得圖謀的?騙取他們的信任又有什麼好處?

最重要的是,巡邏隊有一次曾因為新隊長的命令而停下腳步,當居民以為巡邏隊又要像以前一樣對所有事物挑三揀四地抱怨批評時,那名隊長只是仰頭定定望著一個方向——有不少人跟著看了過去,而第七街區的英雄白鴉站在屋頂上,友善地揮了揮手之後就轉身離開。

白鴉願意當面和這位新上任的巡邏隊長接觸,雖然只是遠遠地揮手打招呼,但這樣就夠了。漸漸地,情況開始改善,在巡邏隊執行勤務時,某些膽子比較大的攤販就懶的再像以前一樣匆匆忙忙地收攤。

 

「呃,懷特隊長?」

克里斯停下腳步,朝著認出他的居民點頭微笑,「現在不是勤務中,不用叫我隊長也沒關係。」

「是、是嗎?沒想到懷特隊長平時也會到垃……也會到我們這裡來啊。」

「是的,有個認識的人住在這裡,我偶爾會來拜訪他。」

「這樣、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就,呃……」

「我和人有約,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啊,好的,當然……」

克里斯微笑著和認出自己的男性揮手告別。他其實並不趕時間,同時也不排斥和居民交流,但是看對方已經緊張到快要說不出話了,他覺得還是盡早結束話題比較好。

雖說有平民和貴族之間的身分差距,但那個男人也緊張過頭了。克里斯猜測對方大概也曾經做過一些不乾淨的事,因此才會在認出他之後這麼心虛。

他這次來第七街區並不在勤務中,況且那個男人的臉他沒有在通緝單上見過,代表對方犯的也不是什麼大罪,因此他不打算立刻追究。

往前走了幾步後,從巷口飄出了熟悉的聲音,還伴隨著幾聲輕咳。

「克里斯……」

克里斯停下腳步,轉身回到了剛才路過的巷口,接著就看到一頭紅髮的友人正靠在牆邊等他;一切都和過去一樣,除了跟在緋穎身邊、帶著兜帽的黑髮少年。

 

「緋穎,我正好在找你。還有這位是……?」

「這是夏恩。」緋穎簡單介紹了一句,「夏恩,這是克里斯.懷特隊長。」

夏恩朝克里斯點了點頭,沒有開口。克里斯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緋穎隨即就當夏恩完全不存在一樣開始和他閒聊。

「這應該是你升官之後我們第一次說話吧?恭喜。這樣來這邊就方便多了吧?」

「是啊,對他們來說更方便了……」克里斯苦笑著。口中的「他們」自然是指莉蒂亞.賽維爾與傑森.史卡雷特。

巡邏隊是少數有正當理由可以頻繁往來於王都和第七街區的職務,由他來傳遞消息的話非常方便;為此,原本的隊長被調任到別處,自然就由身為副隊長的他接任,少了名義上的上司他也輕鬆了不少。

「想不想知道你上任後這邊的人是怎麼看你的?」

「希望沒有人覺得我礙眼。」

「……你是認真的嗎?怎麼可能會有。你整天笑的跟朵花一樣,甚至還懲戒了對居民施暴的隊員,連白鴉都幫你站台,這種情況有誰不愛你的?就算有,你以為他們敢說出來嗎。」

「說的也是。」克里斯因為緋穎的比喻而乾笑了幾聲。不過他對於這結果並不意外,當初他能擔任青鳥的副手,現在自然也能坐穩巡邏隊隊長這個位子,何況這兩件事的難度完全不同。

「總之這邊沒有問題,不過巡邏隊的人呢?他們會聽你的話嗎?」

「不用擔心,目前沒問題。」青鳥曾經的聲望再加上他自己累積的一些人脈,當然還有一些收攏人心的簡單小手段,不會出什麼問題。

他被指派副隊長職務時沒有和任何人交惡,所以這次突然升職也沒有引起其他隊員的反感,再說,稍微有點腦袋的人都會注意到,以他的身分而言,就算擔任隊長依然是低就。

緋穎點了點頭,「知道了,那我就這樣告訴他。那我們那就先走……」

「啊,等一下。」

「怎麼了?」

「我一直很想問一件事……你的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以前緋穎總是一副半死不活、隨時會暈倒,最初他以為是為了讓敵人大意的偽裝,後來相處久了之後又發現緋穎的確走的快一些就會開始喘不上氣;當他已經差不多要相信緋穎的「體弱多病」時,卻又注意到緋穎在需要迅速轉達口信或情報時說起話中氣十足,咳都不咳一聲。

「以前是真的生過病,現在好了,不過有後遺症,所以我的體力不好。」緋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真的跑起來立刻就會開始喘。」

「那你平常是怎麼……」克里斯迅速地挑揀了一下用詞,「工作的?」

緋穎是傑森手下的情報販,就算不用近身和別人搏鬥,偶爾應該也會遇到爭端;這種情況下,就算不用直接動手,也要逃跑吧?萬一跑不過一個轉角就上氣不接下氣,怎麼可能平安活到現在?

這點之前就很想問了,不過以前他不敢隨便問出口,畢竟他雖然和緋穎有一點私交,但他知道緋穎始終都是忠於某個他無從判定敵友的人;至於現在,他也勉強算是為史卡雷特做事了,才敢放心詢問。

「一點特別的小技巧,大哥還有傑森教的,下次在別的地方可以示範給你看。」

克里斯點了點頭。換句話說,是魔法吧?

「還有事嗎?其實我現在滿閒的。」

「嗯?什麼?」克里斯一時間沒聽懂緋穎想表達什麼。

「傑森叫我找機會確認你那邊沒什麼問題,然後大哥……德雷克不知道為什麼叫我這趟不要太早回去,他說有事要跟傑森說,我不要聽到比較好……還叫夏恩也不要接近,不過德雷克說夏恩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也不太好,所以我就順便帶他出來逛逛了。」緋穎對克里斯說完後,就轉向身旁的人,「把帽子拿下來一下。」

夏恩聽話地把兜帽往後拉了一點,露出整張臉;對於夏恩的五官,克里斯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雙眼無神」。

「克里斯,你以後應該偶爾也會看到夏恩,先記住他的臉……還有聲音。」緋穎拍了拍夏恩的肩膀,「打個招呼。」

「……你好,懷特隊長。」

「夏恩」一開口,克里斯就愣住了,他一時之間不確定夏恩到底是還沒變聲,或者根本不是男孩。下一秒,緋穎就清了清喉嚨,幫他解答了疑惑,「在外面就叫他夏恩吧,在宅邸的時候叫她夏莉。」

「你好……夏恩。」

夏恩又一點頭,接著似乎是因為不知道要說什麼,低下頭看著地面。

「夏恩有點內向,熟了之後就會好一點。雖然很少人知道他是傑森的侍女,不過保險起見,還是換個打扮。」緋穎針對夏恩的男裝做出解釋。

「這樣的話,聲音再壓低一點可能會比較好吧?」克里斯提出建議。

他是先聽到緋穎說出了夏恩這個名字又看到了男裝才會認定對方是男孩,然而如果是直接看到整張臉的話,他應該會推測對方是女性。這個年紀的孩子要偽裝性別會比成人容易許多,如果能把聲音壓低的話,效果應該更好。

「也對。夏恩,要不要試試看?把聲音壓低一點。」

夏恩眨了眨眼,伸手在喉嚨上碰了幾下,嘗試發出了幾個音節:「呃……呃……這樣……」聲音驟然低沉了一些「這樣?」

「噢?」緋穎因為預料之外的結果而驚奇地睜大眼。

「呃。」克里斯同樣有些錯愕。

緋穎露出笑容,「效果不錯耶,夏恩,你去哪裡學的?維持這個聲音多說幾句話看看。」

「就……憑,感覺。」夏恩的聲音越來越小,「用力的位置低一點……不過這樣好像不能大聲講話。」

「沒關係,反正只要能騙一小部分的人就好了……欸,這樣的話乾脆回去找傑森學易容好了,這樣你也可以低調地多出來走走。」

「嗯,好。」

「如果可行的話,乾脆真的弄一份夏恩的身分證明吧。」

「也不用吧……」

「之前看妳穿男裝就覺得有點可惜,只有聲音會漏餡,如果聲音沒問題的話就沒有破綻了。」

「……這是好事嗎?」

克里斯發現夏恩的視線向下一掃,但緋穎並沒有察覺。

克里斯原本以為夏莉是緋穎的戀人,但觀察了一陣子後,他覺得兩人更像是兄妹;緋穎在和夏莉講話時似乎百無禁忌,什麼都會說,而且不像平常對外那麼字斟句酌。

他忍不住開口問了,「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五、六年了。傑森把夏恩帶回來時我就已經在了,因為傑森真的很缺人手,所以有些雜事只能讓我們幫忙。」

「……你們是從幾歲開始為他工作……不對,幾歲遇見傑森的?」

「放心,我們沒有賣身給傑森。」

「……噢……」雖然的確是想要問這個,但被直截了當地否定還是有點尷尬。

「夏恩的情況還不一定,但我如果沒有遇到傑森一定會死,所以我覺得現況已經很好了。」

一旁的夏恩小幅度地點了一下頭,表達贊同。

「……抱歉,我好像管太多了。」

克里斯知道這個問題尷尬,但再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還是要問。以前他就隱約有察覺了,今天又看到緋穎帶著傑森的侍女出來,從年齡判斷,這兩人都是傑森從小就收留的;他不覺得傑森真的缺人手缺到要讓兩個小孩子來幫忙,換句話說,傑森是有意在培養兩人。

如果傑森以後也打算按照這樣培養白鴉,那他需要先注意一下。雖然傑森到目前為止做事的手段都不過份,也產生了正面的效果,但是未來還很長,就怕萬一。

他有必要先搞清楚緋穎的道德底線,這就必須慢慢觀察了。

 

「啊,沒關係。」緋穎看了看天色,轉頭問夏恩,「妳覺得他們談完了嗎?」

「不知道。」夏恩搖了搖頭。

「那再多逛一下吧。」緋穎做出決定,「克里斯,我帶夏恩去逛一下,先走了。」

克里斯還有些事想問,不過想想就這麼問出口也不恰當,因此只是面帶微笑地和兩人道別;離開時,夏恩也跟著緋穎和他說了再見,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克里斯記得緋穎剛才有說過,是德雷克叫他們外出的,剛剛聽的時候沒想太多,但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有點像是父母刻意避免在孩子面前爭吵的感覺……父母?不,這樣形容好像有點奇怪。

如果只是要密談的話找個安靜點的地方就好了,為什麼要叫人離開宅邸?

回去先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以後再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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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森踏進書房,剛看清房間內的景象後,就有種想要倒退兩步、把門摔上的衝動。

就算房間變成了煉獄或是盤據了一條惡龍,他還是能面不改色地檢查自己是否受到催眠,然後鎮定地邁開步伐或是轉身逃跑,但是現在……

不,他一點都不想要看到一個把頭髮整整齊齊梳好紮起來的德雷克。

德雷克平時並不會綁頭髮,一部分是因為懶,另一部分則是因為王都貴族格外喜愛那一頭柔順的黑髮;德雷克紮起頭髮時代表他在那段時間裡都會全神貫注——研讀艱深的魔導理論時、發動大規模法術時、製作精密儀器時……或是像此刻一樣,準備和他人進行嚴肅且深入的交談時。

德雷克很好說話,但並不是毫無脾氣。德雷克上次發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兩年……不,那次不算,五年……不對,大概只有剛認識不久時的那一次吧?

 

「進來,坐下。」德雷克坐在沙發上,頭也不抬地說道。

傑森照辦了,坐進在書桌後的座位時上半身微微向前傾,表達認真受教的態度,「怎麼了?」

德雷克擺好書籤、闔上了書頁,將休閒讀物放到膝蓋上,接著才抬起頭。

「『白鴉』的事,怎麼樣了?」

「我正在處理。」

「他的發作越來越頻繁了,他們常常會感覺不到對方,我要一直幫他們調整才能維持穩定。太常調整的話副作用也會加強,拖的越久,他就越危險。」

「我知道。」傑森只能這麼說。

「如果你真的知道的話,來說說另一件事吧。」德雷克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我的罪名應該會在這一兩年被平反,因此我打算辭職,先告訴你一聲。」

「以我的立場當然是想挽留你,不過……如果你已經決定了的話,」傑森毫不猶豫地說出了最正確的答案,停頓了一下,又補充:「……總之,謝謝你能提早告訴我。」

德雷克用指腹輕輕摩娑著書本有些粗糙的封面,依然盯著傑森,「我可以帶緋穎走嗎?畢竟是我教出來的,以他的能力,在外面一定可以拿到新的國籍,會有不少人搶著要他。」

傑森面部表情一僵,遲疑了幾秒,「如果他願意的話,當然。只是,你也知道這會有點麻煩,畢竟是你的徒弟……」

「那種事隱瞞就好了。我會先離開,再拜託我的朋友把緋穎帶出來。」

「你確定他們會幫忙?雖然這樣說有點……不過,你們上次見面應該也是十年以前了吧?」

「我不確定,但我想他們會幫忙,畢竟都為我的案件忙了十年,不差這一點小事。」

「那就好,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緋穎?」

「我已經和他說過了,不過還沒說日期,我想至少等白鴉的情況確定之後。」

「如果他不願意離開的話,你會試著說服他嗎?」

「看情況,要看他不願意離開的理由是什麼。如果是想留在這裡為他出生長大的地方貢獻心力,我不會阻止他,但是我會建議他至少到海外幾年再回來;如果是擔心你缺人手的話,我想……你應該有辦法解決吧?」

「或許吧。」傑森含糊地回答。

「不過我覺得最有可能阻止緋穎跟我走的理由是你捨不得,你不想讓你一手培養的孩子離開……就算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對緋穎更好。」

傑森不喜歡話題的走向,但他不得不回答:「當然,這幾年來緋穎和米歇爾幫了我很多忙,如果他們離開的話我當然會很困擾。」

「而且,我離開的話,你會更加困擾,所以你用各種方法妨礙我。」

傑森注意到德雷克句末的音調並未向上揚起,顯然早已確定。經過些許鋪陳,終究還是進入了他不願面對的正題。

然而再怎麼不願面對,德雷克都將問題明明白白地攤在檯面上了,他根本無法迴避;含糊其辭地敷衍、花言巧語地哄騙、顧左右而言他……那不是面對德雷克時該出現的選項。

「……對不起。」

他必須坦承……他捨不得讓德雷克離開。怎麼可能捨得?

就像王都那些人一樣,他們渴望從德雷克身上挖掘出更多秘密,自己的心態和他們毫無差別;最大的不同點是他比那些人更明白德雷克真正的價值——德雷克是個魔導士,兼具學者與研究員的身分,參與大量的武器開發,同時還具備解讀古典魔法的專業知識。

德雷克是個炙手可熱的魔導學人才,要不是種種機緣巧合,他根本雇不到一個如此全能的魔導顧問。

 

德雷克的表情並沒有因為傑森的道歉而有任何改變,「……我幫你工作多久了?」

「……九年多,快十年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不擇手段讓我留下來的?」

「我不清楚。」

是從何時開始有這種想法的?是海外傳來消息,得知德雷克的罪名有望平反的時候嗎?是德雷克開始會望著舊照片發楞的那段時期嗎?還是從德雷克第一次和他聊到罪名平反後想做的事時,就已經動念了?

「這樣有點太過分了。你就這麼希望我留下來嗎?」德雷克望著傑森,總是平和的雙眼中起了一點波瀾:「你慫恿我教緋穎魔法時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了……至於白鴉,我猜應該完全是意外,沒有任何計畫可以這麼周密;不過後來……從王都回來的那一天,你和那些傭兵應該就夠了,但是卻特別向我求救,要我去支援……目前為止我有說錯嗎?」

傑森露出苦笑,用沉默間接回答了這個問題。

 

德雷克閉上眼睛,疲倦地向後躺倒。

他為傑森的算計感到惱怒,也對於輕易被操弄的自己感到挫敗。今天他沒有刻意用法術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有權感到憤怒。

 

如果不是莉蒂亞的提醒,他或許不會在此時注意到。

『你真的是心甘情願留在這裡協助史卡雷特的嗎?』

那時,莉蒂亞是這樣問的。

莉蒂亞.賽維爾自己也說了,這句話有挑撥的嫌疑。這其實就是挑撥,不過同時也是忠告。

他有想過要離開,可是直到今天都沒有和傑森提起,一方面是不放心緋穎,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傑森還沒有找到能接替他工作的魔導士和研究員。

到後來……又發生了幾次「不得不」的情形,但是他沒有立刻起疑。

他是出於自身自願而留下,然而那所謂的「自身意願」卻是傑森有意引導而成的特定結論。

德雷克將拳頭握緊後又鬆開,被強行壓抑在胸口的怒氣讓他想要狠狠地破壞些什麼東西來洩憤,他瞪著傑森,深吸了一口氣後才開口:

「你其實可以做的更好。但是好幾次你都故意失手,讓我不得不違反國際法;因為你怕我的叛國罪被宣告無效後我就會立刻離開……所以你故意讓我違反更多規範,這樣我就只能留在這個國際法管不到的國家。」

說到一半,德雷克的聲音就開始不穩;為了將某些過激的念頭驅散,他閉上雙眼。他太高估自己的自制力了,他以為有了心理準備後至少可以維持表面上的冷靜,但聽見傑森親口承認後,他依舊必須盡全力克制自己才不會一失手就毀了這個地方。

他應該約傑森到隔離房談話的,那樣至少可以把損害範圍控制在一個房間內。

 

「我很抱……」

「閉嘴。」德雷克再次睜眼。

傑森的視野出現了瞬間的閃爍,耳朵中也響起了令人不適的嗡鳴;魔力和精神相連,龐大的魔力在瘦削的軀體內翻滾,足以證明德雷克的內心並不如他試圖表現出的那麼平靜。

傑森勉強忍住了用魔法防禦的條件反射,艱難地開口:「千……」

「閉嘴。」

傑森沒想到德雷克連道歉都不肯接受,平時靈活的應變能力和口才在此時毫無用武之地。

他只能沉默。如果在眼前的是別人,他或許還能狡辯,主張「我並沒有強迫你」……他的確沒有強迫德雷克,只是刻意讓德雷克產生了能自主決定一切的錯覺。

就像他帶著米歇爾到人口販子那裡時一樣,他對德雷克說:「要不要跟進來隨便你。」但其實不管德雷克有沒有踏入拍賣場所,當建築物內產生騷亂時,建築內外都會有被雇傭的打手趕到,所以無論站在哪裡,德雷克都會被迫自我防衛,進而動手傷人。

從鐘塔上救下米歇爾的那天也一樣,他虛偽地說:你不一定要這麼做……如果你堅持的話,讓我幫忙吧。

然而他早就知道德雷克不會見死不救。等米歇爾的情況穩定下來後,他又放任米歇爾以及艾爾弗雷纏著德雷克,因為他知道德雷克沒辦法拒絕一個可憐孩子的求助。

更久之前,則是他們在小巷中看到被遺棄的孩子的時候。那時候,還不叫做緋穎的孤兒蜷縮在角落,高燒不退,傑森在德雷克眼中看見了同情;其實他可以直接帶著緋穎到診所,然後把這個被拋棄的孩子送到孤兒院,但是他卻沒這麼做。

德雷克並非帝國出身,他對這片土地毫無眷戀;德雷克是首屈一指的航空砲兵,這代表他可以輕易逃過任何追捕;德雷克是個果斷的人,如果他察覺到危機,他會當機立斷地抽身。

然而這不代表德雷克冷酷無情,相反地,他太容易付出感情;正是因為對這點有所自覺,德雷克才刻意避免與人深交。

那時,他對德雷克說:『如果能靠魔力調節的話,可能會好很多。』他沒有逼著德雷克教緋穎魔法,他只是讓德雷克知道:要是他不出手的話,緋穎很難活到成年。

傑森慫恿德雷克收緋穎當徒弟,或許有一部分出於是真正的同情,但主因是為了讓德雷克和帝國產生牽絆;此外,在禁止魔法的國家傳授魔法是違反國際法的——他不想讓德雷克輕易離開帝國,因此他不能讓德雷克置身事外。

 

「傑森,限制器。」

傑森猛然抬頭,才發現德雷克的沉默不完全是因為怒火;他以為剛剛的波動是德雷克在盛怒之下自主做出的攻擊,但他似乎想錯了。

德雷克放在扶手上的手緊握著,胸口以不正常的頻率起伏著。如果是平時,傑森會更早發現異狀,但他剛剛也短暫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因此反應比平時慢了不只一拍,直到德雷克開口才發現異狀。

「快點。」德雷克又催促了一次。

傑森連忙拉開抽屜,拿出了做成手環狀的限制器,想了想,又多拿了兩個出來,繞過書桌快步走向德雷克;德雷克配合地將衣袖往上拉了一些,限制器像手銬一樣彈開後再次扣緊,箍在手腕上。

限制器黑色的表面上亮起了白色的指示燈,空氣中躁動的魔力逐漸平息,這段時間裡德雷克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限制器上的計量表,並安靜地等待道具發揮作用。

傑森在幫德雷克戴上限制器後就識相地閉上嘴,在一旁等著。魔力紊流的成因是情緒失控,而德雷克情緒失控的原因是他,他要是這時再說錯話……就該準備重建書房了。

緋穎剛剛突然和他報備說要帶夏莉出去走走,八成也是德雷克安排的。剛剛那種程度的失控,緋穎和夏莉不管待在宅邸的哪裡都能感覺到,夏莉或許會裝作不知情,但緋穎一定會來查看,有些事還是暫時別讓他們知道比較好。

對於突如其來的事故,傑森情緒有些複雜。德雷克憤怒到沒辦法控制情緒,這讓他十分愧疚,但另一方面,德雷克就算氣到這種程度也依然顧慮著周遭的人而沒有直接撕破臉,這點又讓他慶幸。

 

德雷克確認自身情況穩定下來後,嘆了口氣,「這三個我戴到晚上再拔下來,鑰匙給我。」

傑森默默交出了鑰匙,德雷克順手收進口袋,又調整了一下手臂上的限制器。

「上次用這個都多久前的事了……」

「抱歉。」

傑森知道德雷克說出口時沒想太多,只是隨口的抱怨,但聽在他耳中,那句話就和「很久沒有發這麼大的脾氣」是同樣的意思。

德雷克將手環狀的限制器來回轉動了幾次,「你就這麼希望我留下來嗎?」

「……你是最合適的人選。」為此甚至不惜欺瞞、誤導,冒著這種風險也要確保他不會輕易離開。

「你可以找別人,大陸上的學者有很多到想到這邊做研究,他們比我更聽話,而且雇用他們會比雇用我便宜很多。」

「你是最頂尖的。」

「才不是。放心,我不會現在就離開……我現在走的話,等於是直接殺了白鴉。」德雷克的語氣不善,雖然和緩了一些,但依舊毫無轉圜餘地,「處理好白鴉的事之前我不會走,如果要離開了我會先和你說。」

「……真的沒有其他解決方法了?」傑森如此反問的同時,覺得自己就像是三流小說中試圖挽回戀人的落魄男子。而可笑之處是,通常會說出這種句子的角色其實都知道,沒有其他解決方法了。

傑森問的是德雷克離開與否,而德雷克沉默了半晌後,轉而說起另一件事,「白鴉的事,真的有進展吧?」

「當然。」傑森停頓了一下,擔心對方不相信又開口補充:「我可以發誓……」

「不用。」德雷克像是要驅散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一樣擺了擺手,「沒關係。」

 

沒關係。

直到德雷克離開房間,傑森都還在咀嚼著那三個字中包含的意思。

「沒關係」並不是原諒,當然也不是真的沒關係……只不過是目前還不打算追究而已。

「自作自受啊……」傑森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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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緋穎說你找我?」

「對。」

「有什麼事嗎?」

德雷克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確認,「你們兩個都在嗎?」

「……呃?」米歇爾因為德雷克反常的詢問而呆了一下,「對……都在。」

他和艾爾昨天一度又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因此今天早上才剛進行調整,目前的狀態穩定。雖然他能聽懂德雷克的意思,但還是覺得很奇怪,畢竟傑森和德雷克一直都希望他們能成為一體,因此即便是在日常對話中也會使用單數的人稱,幾乎不會像今天這樣強調「你們兩個」。

「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們道歉。」

「怎麼了?德雷克,你看起來怪怪的……身體不舒服嗎?」米歇爾注意到德雷克的臉色有點蒼白。比起德雷克欲言又止的話,他更在意德雷克的身體情況。

「是很重要的事,先聽我說。」

德雷克的態度讓米歇爾感到困惑,出於直覺,那份困惑轉為不安,「什麼事。」

「我說過,只要你們可以接納彼此,一切就能解決了。」

「對。」

米歇爾突然有股衝動,某種預感讓他想要摀住耳朵,轉身就走,逃離德雷克即將說出口的話語。

 

 

「對不起……我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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