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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第七街區已經籠罩在陰影之中,少數房間中亮起了微弱的燈火,而安琪拉的畫室正是其中之一。

媞亞聽見了畫室中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響,打開了畫室的門後只看見了打開的窗戶以及站在窗邊向外望的安琪拉。

「安琪拉,怎麼了,外面有什麼嗎?」

「嗯。」

安琪拉轉過身,媞亞看見安琪拉的手上捧著幾顆糖果,「這是哪裡來的?白鴉嗎?」

「啊。」安琪拉點了點頭。

「奇怪,這個時間……他有說他為什麼不進來嗎?」

「嗯、啊。」安琪拉搖了搖頭。

「是嗎……大概是趕時間吧。」

媞亞覺得有點奇怪,但並不打算細想,轉身正要離開時,卻被安琪拉扯住了裙擺,「還有什麼事?」

安琪拉將糖果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指著窗口,接著又指著自己的眼睛,手指順著臉頰向下。

「什麼?」媞亞其實看懂了,但她卻懷疑自己是否解讀錯誤,因此又問了一次,然而安琪拉只是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他在哭?」

安琪拉點了點頭。手臂上下揮動了幾下示意媞亞蹲下,接著伸出雙手輕輕蓋在媞亞的嘴上。

「他說『不要告訴別人』?」

安琪拉再次用力地點頭。

「他還說了什麼?」

搖頭。

「……這樣啊,我知道了,謝謝妳。」媞亞的視線轉向依然敞開的窗板,「窗戶,就先這樣好嗎?如果米歇爾又折回來了就立刻搖鈴叫我過來,好不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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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空嗎?」

蘿莎在聽見聲音的剎那就轉過身,手中握緊了鋒利的小刀。

白髮紅眼的少年靠在窗邊,她很確定剛剛進門時對方還不在那裡,是在她轉過身關門的一瞬間才無聲無息地出現的。

米歇爾彎了彎嘴角充當招呼,沒有半點不請自來的尷尬。

蘿莎吸了口氣,也跟著露出笑容,「米歇爾,怎麼這時候過來?來看艾芙拉嗎?」

「不,今天是來找妳的。」米歇爾直接瞭當地說明來意。

蘿莎眨了眨眼,望著眼前明顯有些異常的孩子,「喔?」

「來玩個遊戲吧?從這一秒開始,誰都不可以說謊。」

蘿莎沒有讓心中的疑惑影響臉上的表情,「打個商量,從五分鐘後開始,我和艾芙拉有約,我要先解釋一下。」

「別告訴她我在這裡。」

「為什麼?」

「遊戲五分鐘後才開始,所以我現在不必跟妳說實話喔。」

「真是不可愛。」

米歇爾再度揚起微笑,「妳什麼時候覺得我可愛過了?」

蘿莎哼了聲,轉身離開房間,並且賭氣似地重重摔上房門。當兩人之間隔了一塊木板時,蘿莎才皺起眉頭,她並不想承認她覺得毛骨悚然,今晚的米歇爾不太對勁,那個笑容……她不知道該用怎麼形容。

不說謊?那還真是個有趣的遊戲,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誠實」只是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為什麼突然提出這種要求?米歇爾想從她這裡問出什麼嗎?有什麼事是她知道、但米歇爾背後那個人不肯告訴他的?

如果是不該說的事她還是會隱瞞,畢竟她本來就是個騙子,就算再多打破一個「不說謊」的約定也無所謂,不過米歇爾應該也知道這點……所以,為什麼?

 

告知艾芙拉並不用花多少時間,不到五分鐘,蘿莎就回到了米歇爾面前。米歇爾已經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看見蘿莎進門後,隨意地確認了一句,「現在開始?」

「現在開始。」蘿莎靠在桌邊,手撐著桌沿。

「我快要死了。」

蘿莎的思緒有幾秒一片空白,隨後便閃過了大量的推測。這是謊話嗎?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要和她說?想傳達給誰?

表面上,蘿莎只是一皺眉,「……這是某種比喻嗎?」

「不是。我就快要死了,應該是這幾天。事情有點複雜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所以由妳來發問吧。」

蘿莎皺起眉頭審視著眼前的孩子,和那雙紅寶石般的雙眼對視了幾秒後,她依然不確定這是不是某種惡劣的玩笑,「如果你死了,這個垃圾場該怎麼辦?你背後的人應該還沒找到合適的替代品,他們不會有意見嗎?」

「我想應該無所謂,因為英雄『白鴉』會繼續活著,只有『我』會死。別人應該不知道,不過蘿莎妳應該知道『我』和『白鴉』有什麼不一樣吧?」米歇爾搶在蘿莎開口前又補充了一句,「別說謊,我們說好的。」

蘿莎張開的嘴又閉上,審慎地打量了米歇爾一眼,「如果你是指有沒有裝腔作勢的差別……我想我懂。」

人人都掛了張面具,只是米歇爾的面具和真面目差異更大罷了。她始終都這麼認為,然而米歇爾對此卻搖了搖頭。

「不只是那樣,後來那個『白鴉』完全是另一個傢伙,不是我。」

「什麼意思?」

「我和另一個傢伙可以對話、可以討論,我們會看場合決定要讓誰出來。」

蘿莎沉思了半晌,「你想表達的是……你的身體中有兩個靈魂,一個是那個樂於助人的好孩子,另一個是我從小看到大的米歇爾,也就是你。這樣嗎?」

「對。」

「然後現在,你要死了,另一個傢伙會活下來?」

「對。」

「你跟我說這件事是你背後的人的意思嗎?」

「不是。不過我想他也不會反對,反正我只是跟妳說一聲,妳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那為什麼還要特地跑來告訴我?而且還是在這種奇怪的時間。」

「我想問蘿莎妳有什麼看法,對我、對另一個我還有這整件事。」

「……等一下,如果你只是想找人討論,怎樣都輪不到我才對吧?你有什麼目的?」

米歇爾一撇嘴,嘖了聲,「妳就算不相信也別這麼直接。」

蘿莎這才想起來那個關於「不說謊」的遊戲,雖然她記得幾分鐘前的對話,但她潛意識中卻沒有當真。至今為止的對話大都是提問,她並沒有說謊,或者說還不需要說謊。

「算了,妳不相信也沒差,直接告訴我妳的想法就好了,不要說謊。」

蘿莎用鼻孔哼了聲,「要聽實話嗎?聽完後別說我欺負你。」

「別囉嗦,從妳有印象開始說起,你是怎麼看我的?」

「從我有印象開始……」蘿莎重複了一遍。

她對米歇爾的最初的印象只比艾芙拉晚一些——她看著那個渾身血汙的新生命來到世界上、看著連結胎兒與艾芙拉之間的臍帶被切斷、看著擦洗過的嬰兒頭上細軟的白色毛髮……當那雙不祥的紅色眼睛第一次睜開時,她也在艾芙拉身邊看著。

那個笨拙卻真誠的商人自此再也沒有來見過艾芙拉,過去圍繞在艾芙拉身邊的人因為白鴉的降生而遠遠避開,在那個孩子還不會說話時,艾芙拉已經被人一巴掌甩在臉上,說她是帶來不幸的魔鬼。

蘿莎看著艾芙拉將孩子取名為「米歇爾」,她看著艾芙拉受苦,即使她想為艾芙拉擋下一切苦難也力不從心。

她說了實話,「我其實常常想著……你怎麼還不死。」

米歇爾顯得豪不意外,「抱歉啊,我命太硬了。」

「你……」蘿莎因為意料之外的反應而重新組織了措辭,「不想問為什麼嗎?」

「我才不想讓妳有機會說妳有多愛艾芙拉,而且妳一說肯定就停不下來了。」米歇爾不屑地一撇嘴,「我死了的話對誰都好,而且艾芙拉頂多難過一陣子,以她的精神狀況,搞不好會忘記她有過孩子……妳是這樣想的吧?」

「差不多。」蘿莎不避諱地承認了。

她在對一個孩子……說什麼呢?

「如果你剛剛說的是實話,那我也告訴你我的實話吧。如果你死了,留下那個人見人愛的白鴉,我會鬆了一口氣;至少,那個『白鴉』對艾芙拉非常有耐心,願意好好安撫她。」說好不說謊的,所以她說了實話,但是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總有人說誠實是美德……這樣的誠實,也包含在其中嗎?

米歇爾嗤笑了聲,「呵,那是當然的,他很博愛嘛。不管是妳、艾芙拉還是隨便哪個女人都一樣。」

「那就夠了。」夠了,別再說了。絕對有哪裡出了問題,不能再繼續說了。

米歇爾繼續說了下去,「我記得剛才妳有問我說這個垃圾場該怎麼辦。其實怎樣都好,我才不管這個鬼地方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那些傢伙都死了,正好。」

與口中憎惡的語氣相反,米歇爾對著蘿莎綻開天使一般美好的笑容。強烈的反差讓蘿莎感到一陣惡寒,但她依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沒關係,那都過去了喔。』」

米歇爾站起身,張開雙手,露出空無一物的掌心,表達出自己沒有絲毫惡意。

「『我不介意,真的。』」

還沒有長開的、屬於一個孩子的手掌上有著淺淺的疤痕,昭示著那雙手的主人曾經承受的苦難。

「『放心吧。我會保護大家的。』」

燭光映在紅色的雙眸之中,帶著一點戲劇性,彷彿某種巧妙融入的暗示。

「『神?祂當然存在,祂會守護我們大家的。』」

被教會遺留的劣習迫害的孩子向唯一的觀眾真誠地訴說。

「『沒關係喔。』」米歇爾依舊笑著、笑著、笑著、笑著,「妳知道說這些話時我有多想吐嗎?」

 

蘿莎逼自己直視著那雙眼睛,「……為什麼?」

「雖然我不喜歡,但我想活下去,所以我要賣笑來討好那些傢伙。」米歇爾嗤笑了一聲,「所有人不都是這樣嗎?難道妳需要愛情才能對妳的客人打開腿嗎?」

「……別裝的像是大人一樣,小鬼。」

米歇爾冷笑了一聲,「我特別討厭你們這些口事心非的傢伙,啊,不過我也討厭那些言行一致的渾蛋。」

那些說著「真可憐」卻從不伸出手的人、那些打從心底憎惡帶來不幸的白鴉的人,他全部都討厭。

「我喜歡可以保護我的人。不能保護我的人,就算再喜歡我也沒有用。」

「……你真的這樣想嗎?」

蘿莎拉沒有得到回應,米歇爾的表情並沒有因為她的問句而動搖。

那個想法很現實,不過也很殘忍……那會忽視掉弱者所做的努力,那些微不足道、但的確存在的事物。而且,雖然米歇爾並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口,但是符合「喜歡他卻沒有能力保護他」這個條件的人就只有一個。

蘿莎想為此辯解,「她從來沒有覺得『要是沒有生下你就好了』。」

米歇爾臉上虛假的笑意在剎那間被這句話給抹去,光鮮亮麗的假象一片片剝落。

米歇爾像是想要大吼一樣深吸了一口氣,然而卻又在最後壓低了音量,那讓他原本清亮的嗓音變得沙啞而破碎,「憑什麼?」

米歇爾的眼中泛起了血絲,他抬手指著牆面、指著位在牆板另一端、無法聽見此處對話的艾芙拉,「為什麼她可以躲在幻想裡不用面對現實,然後妳就會對她那麼好?為什麼她只要哭泣和示弱就可以有人來保護!為什麼我非得要配合她的幻想!」

蘿莎站直了身軀。米歇爾的姿態讓她覺得她有義務回答,然而她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她突然明白先前對話中那股異樣感的源頭了。現在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這個孩子顯然在不久前才被宣判了死刑。

在一陣短暫、混雜著急促呼吸聲的沉默後,米歇爾突兀地開口,「我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我。」

蘿莎注意到米歇爾話語中的矛盾,而米歇爾自己似乎並沒有意識到。

「他……艾爾他會保護我。所以這次,我要保護他。」

蘿莎沒有詢問話語中那個陌生人名是誰,她想問的問題不計其數,最終問出口的是:「你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我?」

 

如果這是她人生的最後一晚,她會選擇和心愛的人度過,而不是找上一個討厭自己的人互相挖苦諷刺,甚至是自虐一般地揭開傷疤。

她從前不喜歡米歇爾,原因中帶有對泰勒的遷怒;在鐘塔上發生奇蹟的那一夜之後,她和其他居民一樣稱呼米歇爾為「白鴉」,在遇到某些困難時呼喚白鴉、好讓那個孩子看起來更加善良,她在米歇爾每次來看望艾芙拉時笑臉相迎,但她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有過怎樣惡毒的念頭,也沒有忘記米歇爾過去的眼神。

說到底,她不喜歡米歇爾,出於愧疚和恐懼,她無法全心全意地將白鴉奉為英雄。

但是偶爾,當她望進米歇爾的雙眼時,她會覺得米歇爾真的已經放下所有仇恨,成為一個乾淨又善良的英雄了;她現在懂了,那是「另一個米歇爾」。

「另一個米歇爾」是個好孩子,因為他不是米歇爾。

 

米歇爾的呼吸逐漸平復,但眼中的血絲還沒有完全退去,「因為妳已經夠討厭我了,所以不管對妳說什麼都沒差。」

米歇爾轉過身,蘿莎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代表這次的交談即將結束。「你不去見艾芙拉嗎?」

「不用了。如果是最後一面的話,我會忍不住把以前沒說出來的話都說出來。」

米歇爾回答時,一隻腳已經踩上了窗框。直到米歇爾的身軀從窗口消失,蘿莎才意識到她還積著滿腹的疑問沒有問出口。

你去找過媞亞了嗎?安琪拉呢?

為什麼不去見艾芙拉?明明是最後一面——

 

「米歇爾!」

蘿莎衝到了窗邊,上半身探出窗外。

米歇爾在對面房屋的屋頂上停下腳步,回過頭望著她;蘿莎知道自己的音量在這個時間會引起騷動,但這時她來不及考慮那麼多,「你說的那個……另一個傢伙!他沒有任何意見嗎!」

有幾秒、或是幾分鐘,米歇爾的神情凝結了。

然後,米歇爾的嘴角鬆動,凝滯的時間再次開始流轉;年幼的孩子微笑著,轉過頭,留下嬌小的背影。

 

蘿莎下意識地用手摳緊了窗框,直直盯著米歇爾的背影最後消失的那一點;她不明白她剛剛聽見的一切,她全都能聽懂,然而她不明白。

蘿莎鬆開手,茫然地往後退了幾步,環視周遭。米歇爾剛剛坐著的椅子還沒完全靠回桌邊,證明了剛剛的對話並非她的夢境。

米歇爾要死了,但是白鴉會活下去。白鴉……不,米歇爾是這麼說。

蘿莎一手扶著椅背,另一手扶著額頭,閉上眼。

他還說了什麼?他說,他要保護「白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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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爾邁開了步伐,用力一蹬,跳到了另一邊較矮的屋頂上。

整個第七街區他幾乎都跑遍了,哪些地方有立足點、哪些地方無法通行他都一清二楚,雖然是晚上,但只要有微弱的月光,他就能像白日一樣在建築的空隙中穿梭,在無人的屋頂上急奔。

其實他很喜歡這樣。

比起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他更喜歡視野開闊的屋頂,只有在躍過人群頭頂時需要露出笑容,其他時間他都不需要看見那些人;另外,從上而下的視角也比較有安全感……不管是誰都很難在他行進時從地面上攻擊他。

還有,跳過那些縫隙時就像在飛一樣,雖然艾爾總是在他腦袋裡喊著很危險、要小心什麼的……雖然也曾經失足跌倒受傷,不過他還是很喜歡;只在地面上的話,感覺不到風,只有在高處不停奔跑、不停奔跑、不停奔跑……那會讓人有種無所不能的錯覺。

白鴉,飛在空中的白色烏鴉,不會被地面上的人類抓住。

一開始,都是艾爾示範的,艾爾知道怎樣才能利用全身的力量迅速地移動到另一個位置,而他自己卻連重心都找不到;艾爾可以打敗那些壞人,而他卻沒辦法立刻學會……

他其實什麼都不會。

如果沒有艾爾的話,他一個人一定會掉下去。

一個人的話辦不到那些事,一個人的話就不是帶來幸福的白鴉了。

『你們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去。』

 

米歇爾煞住腳步,望著不遠處屋頂邊緣的模糊輪廓。

他記得這個地方,兩棟建築間的距離太遠了,每次經過這裡時都要大費周章地繞到十幾公尺外,從刻意鋪設的踏台上起跳才能到對面。

想試著跳過去看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在腦袋裡盤旋,讓他的腳步定在原地。

這裡是幾層樓?印象中是三樓吧。

 

如果摔下去了怎麼辦?

那就摔下去吧。

米歇爾站到了建築物的邊緣,一邊向後退一邊計算著距離。一步、兩步、三步……他從預估的起跳位置往後一路退到無路可退。

他瞇起眼,試著在幾乎無光的環境中辨識出目標位置朦朧的輪廓。

有誰會哭?無所謂了。

心跳開始加速。太興奮了嗎?一定是這樣。

 

將步伐跨到最大,每跨一步他的速度就加快一些。兜帽滑開,垂落的髮絲全都向後飄起,視野一片開闊,但依然只能望見無邊無際的黑暗——原本以為是落腳處的地方現在突然又找不到了,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對不起,我失敗了。』

算準了距離,在正確的位置踏出最後一步後用盡全力一蹬。距離太過遙遠,在那一瞬間,連他自己都無法知道會成功或失敗,但是身軀已經騰空,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我以為你們可以保持現在的狀態,但是不行,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

就像在飛一樣,但又不是在飛。他看過飛行的樣子,緋穎飛的比較慢,而且在轉彎時會有些不流暢,但傑森和德雷克不同,他們在切磋時偶爾就會雙腳離地——德雷克比較常那樣做,而他在空中的軌跡優雅又美麗。

『現在你們的情況越來越危險了,我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腦袋裡好久沒有這麼安靜了。沒有艾爾的喋喋不休,整個世界都清淨了不少。

從那一天開始,那個煩人的好孩子就在他的腦袋裡說個不停,不能這樣、不能那樣,那是不對的、要好好聽話,煩都煩死了。有一天他終於對著腦袋裡的聲音大吼:如果你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你還是死了!

艾爾沒有回答。

『你們之中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去。』

 

我知道了。

他在轉身跑走之前,應該是這樣回答德雷克的吧……?

嗯,知道的很清楚,完全理解。

 

腳掌前三分之一踏到了邊緣,然而那塊區域不知為何卻向下塌陷了。昏暗的夜色讓他無法看清眼前的建築,但他依然憑著條件反射攀住了屋頂邊緣的磚塊,以右手支撐著全身的重量,掛在空中。

懸空的雙腳下方傳來了一些悶響,應該是剛剛塌陷的碎石落地造成的。米歇爾伸出左手,摸索著找到了一個穩定的支撐點後,用力地把自己的身體往上拉了一些,接著將整隻手臂都攀到了穩固的平面上,一用力就翻身上了屋頂。

右手手掌還有些發麻,肌肉也因為突然的拉伸而用疼痛表示抗議。米歇爾沒有立刻站起身,而是坐在地上,動了動手臂確定沒有嚴重的傷害,又伸手確認了腰間的武器還在原處。

米歇爾匍匐著離建築物邊緣遠一些,接著直接躺倒在髒兮兮的屋頂上,攤開手腳。

 

「沒有掉下去……」

在鐘塔上醒來的那天,雲層比今天更厚,下著大雨而且雷電交加

那一天,天使隨著一道閃電降臨於世間,古舊的鐘塔崩壞之際,天使從鐘塔中救出了新生的白鴉——新生的白鴉和過去不同,不會帶給任何人不幸。在如此氣勢磅礡的序幕之後,故事開始。

今天的夜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什麼都沒有。和那天完全不同,是個平凡到不會有任何人記住的夜晚。

「為什麼……」

 

「艾爾、艾爾?」

「聽的到嗎?艾爾。」

「……啊,又來了,算了。」

「我討厭你。」

「超討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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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芙拉,抱歉,事情已經差不多了。」

艾芙拉搖了搖頭,笑著回答:「沒關係。」

蘿莎望著艾芙拉,心臟再次被揪緊,胸腔中翻騰的情緒促使她開口:「剛剛,米歇爾來過。」

艾芙拉立刻站起身,急切地問道。「米歇爾?他來了嗎?在哪裡?」

「只是路過。他好像還有些地方要去,所以立刻就走了。」

「是嗎……」艾芙拉失望地坐回了原處,「不知道他這幾天過得好不好,我擔心他被人欺負……」

「放心吧。」蘿莎將手放在艾芙拉肩上,輕聲細語地安撫著,「我不會讓他出事的。」

「嗯……」艾芙拉眼中的憂慮並沒有散去,但依然點了點頭。

蘿莎知道艾芙拉的關愛並非作偽。艾芙拉是真心愛著那個無助而脆弱、有著一頭不祥白髮的孩子。

艾芙拉愛著米歇爾。因此,她無法忍受那個孩子對她露出厭惡的神情,米歇爾眉間的一絲皺褶或嘴角鬆懈半分的弧度,艾芙拉都無法接受。

米歇爾在艾芙拉房裡時,總用最溫柔的嗓音重複著那些空泛的安撫、帶著最燦爛的笑容望向母親、一舉一動都必須單純而無害,甚至必須承受那些他本來能夠完全閃躲的攻擊,因為任何閃躲都會被驚懼的艾芙拉解讀為攻擊——艾芙拉害怕那些手握大權的男人,甚至害怕著已經成長到不需要她保護的米歇爾。

 

「……我不會讓他出事的。」蘿莎喃喃地重複了一次。

這感覺很糟糕,即使已經不是第一次口是心非了,但這次……讓她想起她第一次狠下心給米歇爾將「禁果」當作止痛藥給米歇爾服用的時候。

那時,米歇爾在哭,因為遍佈全身的傷口而痛的不停哭泣,對於一個孩子而言,那種疼痛過於殘忍;艾芙拉也在哭,因為她的孩子渾身是傷,因為米歇爾是從她手中被奪走她卻無能為力。

 

「艾芙拉。」蘿莎低聲呼喚著。

「嗯?」

「……不要擔心。」

「嗯……?我知道。」

止痛藥不停地消耗,有一天,蘿莎將那些白色的粉末加入水中,稀釋後餵進了奄奄一息的米歇爾嘴裡;因為疼痛而無法入眠的孩子睡著了,帶著一身的傷,像天使一樣安穩地睡著了。

那些止痛藥是所有人的份,不能只給米歇爾一人;米歇爾痛的睡不著,但他的確需要睡眠;艾芙拉因為米歇爾而心痛不已,終日以淚洗面。種種考量讓蘿莎做出那樣的決定的原因,但其實沒有一個原因能說服她自己。

第一次,她的手在顫抖,第二次,她的心跳依舊劇烈,第三次,她隱藏了過於急促的呼吸……直到最後,她漠然地讓米歇爾服藥,然後轉過頭抱著艾芙拉輕聲安慰。

「一切都會沒事的……」

那些事在米歇爾成為白鴉之後,就變成了塵封的秘密。艾芙拉始終不知情,但蘿莎不打算忘記自己做過的事,當然,她也不認為米歇爾會遺忘。

因此,當米歇爾今天帶著詭異的笑容出現在窗邊,接著又告知他即將死去的事實時,她以為那個孩子是來復仇的,就像兩年前對那個名為葛瑞森的孩子做的一樣。

那名少年為了溫飽而將米歇爾交給兇手時,她如果立刻找人去追的話,或許能更早追到人吧,但那時她只顧著艾芙拉的傷勢,因而錯失了時機……當然,這是謊言。

她只是遵循了心中的聲音——如果,有人能殺死帶來不幸的白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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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昏暗的地道、踏上階梯、推開房門,米歇爾機械化地完成所有動作。他並沒有在思考,因此他也沒有注意到有個微弱的腳步聲從前方的轉角處傳來。

「米歇爾?」

夏莉出聲後,米歇爾才回過神,「……嗨,夏莉。」

「你是不是、那個……你的眼睛怎麼了?」

「弄到灰塵了。」

「你看起來怪怪的。」

「有嗎?可能是太累了……」米歇爾聽見自己以一貫輕鬆的語調回答夏莉。

他原本以為只要這樣回答,夏莉就會像以前一樣點點頭表示理解,但今天卻有些不一樣,夏莉的眼睛眨的好像比平常更快了,是錯覺嗎?

「真的嗎?」夏莉又確認了一次。

「嗯,真的,沒事。」他說不出其他的藉口,只能再一次強調。

夏莉的眼睛又眨了好幾下,「你現在要去哪裡?」

「找德雷克。」

「我也要去找他,一起去吧。」

「呃,嗯,好啊。」

米歇爾找不到推託的理由,只能答應。兩人一起走過了半條走廊之後,米歇爾才發覺一個顯而易見的破綻——他是在走向德雷克的房間時和夏莉面對面碰上的,他們原本走的方向根本不同,目的地怎麼可能一樣?

「欸,夏莉,妳找德雷克……有什麼事?」

「問功課。」夏莉面不改色地回答。

「在這種時候?」已經晚上十點了。

「突然想到。」

「不用帶東西去嗎?」

「不用。」

「通常這個時候德雷克都睡了吧。」

「如果他睡了我就不問了。」

「夏莉,妳真的很不會說謊……」

「嗯,我知道,正在想辦法改進。」

「……」為什麼謊言被拆穿後還可以這麼理直氣壯?不對,大概早就知道那種說法會被拆穿吧,畢竟不用思考都會發現破綻百出,「如果德雷克睡了的話,妳會直接回去?」

「我會先把你送回房間。」夏莉毫不考慮地回答。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年紀比較大。」

「只差了一歲而已……」

 

米歇爾敲了敲德雷克的房門,沒多久門就開了。德雷克的視線在夏莉身上多停留了幾秒,「夏莉妳……」

「突然有問題想問,不過也不是很重要,你有事要忙嗎?」

「嗯。妳先回去睡吧。」

夏莉點了點頭,說了聲「晚安」後就轉身朝著原路離開。

米歇爾目送夏莉的背景消失在轉角,又等了一段時間,確定談話內容已經不會被聽到之後才開口。

「夏莉今天好像怪怪的。」話剛說完,米歇爾就發現自己說錯了,「……是我看起來和平常不一樣嗎?」

「夏莉很敏銳。」德雷克簡短地回應了一句。

兩人陷入沉默。米歇爾在等德雷克發問,但德雷克卻沒有立刻開口。

「……我決定好了。」米歇爾想了想,改口,「我們決定好了。」

米歇爾原本以為德雷克會注意到他的失言,但是德雷克只是嗯了聲。

他很喜歡德雷克,所以他會選擇德雷克想要的答案;不是蘿莎也不是傑森,也不是為了其他人,只是為了德雷克。

「現在就走吧。」

「……現在嗎?」

「再等下去也不好,對吧?」米歇爾從德雷克臉上看出了動搖,這正好證明他的猜測沒有錯,「我自己感覺的到。雖然我們以前偶爾就會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但是現在幾乎每天都會有一段時間聽不到……而且德雷克你這段時間很焦慮,一直在房間裡也是在準備這個吧。」

特別是這一個月,有兩次他甚至有好幾個小時完全不記得自己去了哪裡、做過什麼事,再次恢復意識時都是在德雷克的診療途中;過去兩年從來沒有這種情形,即使是由艾爾主導,他也總是能在幕後窺視。

因此,當德雷克告訴他真相時,當下他心中閃過了「果然是這樣」的念頭。

他相信德雷克是想救他的,因為一直試著救他,所以拖延到現在、直到完全無法挽回後才終於放棄,選擇告訴他真相。

所以,沒有關係。

德雷克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是……」

「現在就走吧,既然結果都確定了,早一點比較好吧。」

德雷克停了幾秒後轉身走進房間,米歇爾跟了進去;米歇爾看著德雷克從床底下拖出一個他沒見過的盒子,放到桌上後打開。

「這是什麼?」

米歇爾看見了粉筆、圓規還有水晶一樣的東西,一旁還擺著折疊起來的直尺和用途不明的細繩;德雷克將盒子的上層提起放到一邊,露出底層的空間,裡面擺放的東西米歇爾一樣都不認得。

「魔法師的道具?」

「……嗯。是等等要用到的」

米歇爾一把拉住了德雷克的手腕,無視了德雷克眼中的困惑,再次催促,「德雷克你一定已經檢查過幾百遍了,所以不用檢查了。」

「米歇爾,你……」

「走吧。要去隔離房嗎?」快點。

「不,那邊空間不夠,要到競技場。但是……」

「是嗎,要怎麼過去那邊?」快一點。

「走地道過去。現在去的話……」

「走吧。」米歇爾朝德雷克揚起微笑。

快走吧,在我改變心意,在我後悔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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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莎從床舖上彈起,因為動作太快而導致了一陣暈眩。

她忽然聽懂了米歇爾的最後一句話。

米歇爾拒絕見艾芙拉的理由是:如果在此時見到艾芙拉,他會忍不住將以前沒說的話都說出來。

以前沒說的話是指什麼?想必不是什麼好話,是責怪與抱怨,而米歇爾選擇將這些惡毒的話埋在心裡的原因,是不希望艾芙拉為此受到傷害嗎?

蘿莎匆忙下了床,在一片黑暗中摸出了那個不知名的人物給她的道具,猶豫了幾秒後,用顫抖的手指按下按鈕。

 

一陣刺耳的噪音過後,低沉的男性嗓音響起:『有什麼事?』

「這裡是蘿莎。我想問個問題,您知道白鴉的壽命將盡嗎?」

『妳從哪裡知道這件事的?』

「白鴉……不,米歇爾親口告訴我的。我想問的是,是你強迫他做出那種選擇嗎?」

『……什麼選擇?』

「你不知道?」不可能,為什麼要裝傻?米歇爾怎麼可能自己做那種決定?

『照理說他應該還不知道壽命的事。他到底都和妳說了什麼?』

「他……米歇爾他,剛才來找我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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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森在切斷通訊後,一時無法控制情緒,將耳機重重砸在書桌上。

「該死!」德雷克明明答應過了!該死的!

 

那時候,德雷克口中的「沒關係」是這種意思嗎?

沒關係,不用特別發誓,因為已經下了決定,所以無論是謊言或是真實都已經無所謂了?「在白鴉的事情解決之前不會離開」也是文字遊戲?

傑森快步奔向德雷克的房間,一邊飛快地思索著。

蘿莎說米歇爾去找她時是傍晚,但是在那之後米歇爾沒有立刻到宅邸,他自己上一次見到德雷克的時間是……如果在那之後德雷克立刻就帶著米歇爾離開的話,或許已經來不及了——

「傑森?」

「抱歉,夏莉,現在有點忙、」

「你在找德雷克或米歇爾嗎?」

傑森煞住腳步,轉過頭看向穿著睡衣的少女,「妳知道什麼?」

「十點的時候米歇爾回來了,看起來怪怪的,他要去找德雷克所以我跟著去了,德雷克叫我回房間。然後我剛剛再去找德雷克時他就不在了。」

「……做的很好,夏莉。」傑森稍微鬆了口氣。

德雷克要使用的法術需要一段準備時間,十點之後才離開的話,現在還能趕上。

「夏莉,叫醒緋穎讓他來找我;威廉……啊,算了,不用叫醒他。之後妳就先回房休息一下吧,晚點可能會需要妳幫忙。」

「好,知道了。」

夏莉一句話都沒有多問就轉身往走廊另一端跑去,傑森從口袋中掏出剛才被他砸的有些變形的耳機戴上。

 

『呦,大少爺,半夜擾人清夢可是會……』

「景毓,現在立刻到競技場。」

通訊另一端的人沉默了半秒,話語中的睡意消失殆盡,『任務內容是什麼?』

「阻止我的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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