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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維爾家的宅邸因為主人不在而顯得有些冷清。

宅邸中的僕人還是和每天一樣,早早起來將宅邸打掃乾淨,園丁也依舊在花園中細心打理著那些花草,偶爾,有些侍從會在宅邸中瞥見一個穿著睡衣、打赤腳、頭髮隨便束在身後的身影,但所有人都當作沒看見。

女爵出門參加葬禮了,所以女爵不在宅邸。因此那個整天窩在書房、仗著沒人會上門拜訪就總是穿著男裝或睡衣、連妝都懶的畫的人絕對不是賽維爾女爵,反正主人說不是就不是。

 

「少主……」二號有些無言地看著自家少主,「第七街區傳來消息了。另外,您是不是……」

想了想,二號還是把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算了,反正這幾天也不會有人找上門,少主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說。」莉蒂亞放下手中的信件,閉上眼讓眼珠轉動了幾圈,「史卡雷特的意思?」

「史卡雷特侯爵要我轉達他的哀痛,另外,他說希望您能讓他的一位侍女隱藏身分到女子學校就讀。」

「喔?這比我想的還要簡單一點。」莉蒂亞若有所思地睜開眼,「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他只說了這些。」二號同樣也有些困惑,「或許是還有其他條件沒提出來?」

「嗯……先不用想那麼多,反正這個要求不過分。去幫他安排吧,順便從孤兒院裡面挑幾個用我的名義一起送去。」

「是。還有什麼吩咐嗎?」

「我想想……」莉蒂亞再次閉上眼,認真思索著。

這位新的合作夥伴,目前還沒什麼讓她不滿意的缺點;反過來說,就是沒有把柄可以掌握或利用,莉蒂亞相信對方也有類似的想法。目前他們已經度過了用言語互相刺探的階段,正式進入了友好的互助合作——換句話說,用行動互相刺探。

她忍不住想:艾爾要是知道,肯定會抱怨「你們為什麼不互相信任」之類蠢問題。

為什麼不互相信任?信任哪是那麼簡單的東西。

艾爾弗雷看人的眼光很差,這點依舊是事實。

 

話又說回來,史卡雷特的要求不難達成,但她一時之間猜不出原因。

培養下屬的話,送到女子學校沒什麼好處;王都的女子學校當然有最好的老師和設備,但真正重要的是建立貴族女性間的交際網,而史卡雷特的侍女頂多以「女爵贊助的平民」身分入學,願意和她深交的人十分有限。

「你見過他說的那個侍女嗎?」

「見過兩次,是她帶屬下去見史卡雷特侯爵的。」

「長的怎麼樣?」

「金髮,很漂亮。男人會喜歡的那種漂亮。」

「史卡雷特還有其他侍女嗎?」

「不確定,至少屬下沒見過。」

「跟他說,我會幫他安排,要多幾個名額也可以。」

「是。不過,是不是該等七號回來再回復?」

「說的也是。就這麼做吧。」

對外界而言,老侯爵是在莉蒂亞到鄉間探望時過世的,因此悲傷的「莉蒂亞」打算要在那個風景優美的村落為父親舉辦葬禮,暫時不會回到王都。如果這時就讓人回覆史卡雷特,等於是明擺著告訴史卡雷特,目前在鄉間的那個「莉蒂亞」是替身。

讓史卡雷特知道是無所謂,但艾爾……艾爾即使知道她有替身,也會理所當然的認為「父親的葬禮」這麼重要的場合是本尊到場吧。

「父親」什麼的……

嗯?

莉蒂亞望著牆上的畫像,皺起眉頭。為求穩妥,她向一旁下屬確認,「二號,艾爾他是不是從來沒提過要見埃斯利亞家的那些人?」

「似乎沒有。」

「他完全不想念那些人,對吧。」

二號愣了幾秒,同樣開始回憶著白髮孩子的舉動,「您這樣一說,這的確有點奇怪……」

「不,我覺得應該說是像變正常了一點。就憑埃斯利亞家對艾爾的那種態度,艾爾應該不會對他們有什麼感情吧?但是以前艾爾提起家人時還是會笑的很開心,好像那個家族有多幸福美滿一樣。」莉蒂亞沉吟著。

她曾經以為那是強顏歡笑,然而時間一久她就發現,艾爾是真心的;他相信那些嚴苛的責罵是為了讓他奮發向上、他相信同族孩子那些有意無意的疏遠是為了留給他學習的空間、他相信家族中的人都對他真心相待……在他們相遇之前,艾爾弗雷已經是那個樣子了。

莉蒂亞可以理解,畢竟她也曾試圖相信父親口中的「為了妳好」、試圖說服自己兄長的眼神中不帶有任何性慾;然而當她決定不再自欺欺人時,艾爾依舊活在埃斯利亞家給予的幻象之中。

「以前那種善良根本不正常。現在……至少他看清他的家人了,也好……也好。」

莉蒂亞的聲音逐漸減弱。

二號看莉蒂亞沒有其他吩咐了,再次躬身後退下。

如果當初艾爾弗雷是「正常」的,那麼您會愛上他嗎?

以及,少主與艾爾弗雷之間的感情,真的是一般人所說的「戀愛」嗎?

最終,他依沒有開口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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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這是什麼嗎?夏莉。」

「我猜應該是迷幻藥吧?白色的粉末,捏過後稍微結塊……既然你特別問了,應該不會是高級麵粉,所以是迷幻藥?以前在這邊很多的那個……『禁果』?」

「答對了。妳大概觀察一下外觀就好,以後真的要分辨時有試劑可以用。」緋穎一邊說一邊將紙上的粉末倒回藥罐中,將蓋子蓋上,「前陣子白鴉又搜到一批,大部分都銷毀了,傑森留了一些當作緊急情況的止痛藥,大概都在這裡;傑森以後應該也會打一把鑰匙給妳。」

夏莉點了點頭,看著緋穎將藥櫃重新鎖上。

「那邊沒鎖上的櫃子有止痛藥,妳之前應該就知道了;這個櫃子沒事不要打開,就算別人拜託也一樣,有幾個人要特別注意,絕對不可以讓迷幻藥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記起來。媞亞和安琪拉妳都見過,她們不常到這裡所以還好,主要是白鴉……不,主要是米歇爾,另外一個還好。」

夏莉眨了眨眼,「米歇爾……他有上癮的話……是因為以前需要止痛藥嗎?」

「米歇爾的媽媽買不起止痛藥,是有個叫蘿莎的女人給米歇爾服用的;止痛效果很好,不過劑量越來越大,後來就上癮了。」

「那個人真的沒有一般止痛藥嗎?」

緋穎手上的動作沒停,平淡地回答:「……我沒有找她問過,但我猜應該有吧。」

緋穎原本以為夏莉會追問「為什麼」,但是等了幾秒後依舊沒等到問題;他望向夏莉,果然,後者的眼睛眨動的飛快。

「……嗯。」

「如果妳真有興趣再去問她吧,以後應該有機會見面。」

「不太想問……」

「我也是。」

為什麼不給米歇爾用好的止痛藥?事到如今再問這種事也只是令人不快罷了。

「房子裡有些地方傑森以前不是叫妳不要去嗎?現在可以去了,不過要去的話跟我說,我帶妳去,裡面經過設計所以很容易迷路。」

「嗯。」夏莉點了點頭。

「呃……今天大概就這樣吧,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想到的話會再問。」

「那我先去巡邏了,明天見。」

「嗯。再見。」

 

夏莉揮了揮手,直到緋穎消失在轉角,手才緩緩放下。

她看了鎖上的藥櫃一眼,默默地把剛剛新得知的資訊想了幾遍,接著才慢吞吞地離開房間。一路上經過了不少從來沒打開過的門,她每個都檢查了一遍,有半數都鎖上了,剩下的打開後則是看似普通的房間。

剛剛緋穎和她說,宅邸中有不少可以連到第七街區各處的密道……這就能解釋宅邸中為什麼常常出現她不認識的腳印了。

傑森和德雷克分別住在主臥房以及客房,威廉偶爾也會留宿;米歇爾和緋穎在宅邸中也有房間,但為了不讓外人發現他們和傑森的關係,位置比較偏僻而且對外的窗戶都封死了。

宅邸會有固定的人來打掃,她負責讓那些人從後門進來,打掃完後也由她負責檢查;除了她和朵拉之外,並沒有傭人就近住在宅邸中。

宅邸中的地磚有著漂亮的花紋,如果沒有仔細看的話肯定會忽略那些腳印,就算看到了,也只會覺得是宅邸中的人留下,但是有次她心血來潮順著那些腳印來的方向走去,卻到了一扇被鎖起門前;在她的記憶中,這扇門從來沒有開過,裡面也不曾透出燈光,那為什麼會有不只一人的腳印通向門中?

那時她才剛住到宅邸中不久,不敢去問傑森,於是這個疑問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她也想過可能有密道,現在這點獲得證實;那麼,那些定期就會從通道中進出的人是誰?想必是不久前傑森吩咐緋穎去轉告的「其他人」吧?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夏莉關上了眼前的門,一轉身就往德雷克的房間走去。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從腳步聲的輕重就能知道轉角處的人是誰;夏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能躲藏的地方後在心中嘆了口氣,抹平了臉上的表情繼續往前。

她自問最近沒有惹到朵拉,所以應該沒事……

事實證明她太天真了,朵拉從轉角拐出來時被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妳怎麼會在這裡!又不是小偷,走路這麼輕幹嘛!」

又來了。「對不起。」

「算了,沒差。」

夏莉原本打算迅速繞過對方,聽到這句話後反而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妳心情很好嗎?」

平時的話,朵拉至少還要對著她的背影抱怨個四五句才會住嘴,今天這樣實在很異常。

「當然,因為史卡雷特大人說了要送我去王都的女子學校上學啊!」朵拉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笑意藏也藏不住,「貴族的女孩子都是在那裡上課。而且史卡雷特大人還說了,雖然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但我要先把一些課程自修完,所以接下來兩個月我不用負責招待客人,由妳來負責。」

「……只有妳?」

「當然。不然呢?妳以為史卡雷特大人會資助一個遊手好閒又不思進取的廢人上學嗎?史卡雷特大人已經很辛苦了,沒有餘力管妳這種人。」

啊,這樣啊……「知道了。」

「幹嘛?妳那是什麼態度?明明是自己不努力現在才在嫉妒,妳最好不要拿這種事去煩史卡雷特大人喔。」

「……妳想太多了。」

「哼。最好是。」

「……喔。」

夏莉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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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莉抬手在門上輕輕扣了兩下,「我是夏莉,有問題想請教您。請問您有空嗎?」

「進來。」

門板後傳來有氣無力的許可後,夏莉才推開門踏進房間。

書,厚重的磚頭書、攤開的書、畫了註記的書——德雷克.賽連席恩的房間並不像王都許多人想像的一樣鋪滿柔軟而精緻的布料、瀰漫著旖旎而曖昧的氣息,反而是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剛打開房門就會看見直達天花板的書牆,角落一張書桌上攤著五六本書,用於註記的蠟筆正散落在桌面一側。

寬敞的房間中有一股陳舊紙張特有的氣味,如果不是角落中還擺著一張床,任誰都會覺得這是間書庫;而房間的主人正窩在一張藍色的沙發裡,赤裸的雙足縮到了座位上,身形顯得比平時更加瘦弱。

雖然看起來年輕,但德雷克的真實年齡已經可以當她的父親了。

「怎麼了?」

德雷克將雙腳放到地毯上,招了招手,示意夏莉在一旁坐下。

「房子裡為什麼會有我不認識的腳印?」

夏莉開門見山地提出了疑問。

「什麼?」

「我以前就發現了,房子裡有很多我不認識的腳印。緋穎剛剛告訴我說房子裡有很多密道,所以有人常常用那個密道來找傑森嗎?為什麼我都沒看過?」

「等等……妳什麼時候發現這件事的?」

「忘了。幾年前吧?」

「那個啊……我也沒見過那些人,不過應該是傑森的部下沒錯。」

夏莉眨了眨眼,「你也沒看過?那你怎麼知道有那些人?」

「因為我是魔法師。」德雷克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可以感覺到他們,他們會在固定的時間來和傑森匯報事情;不過傑森好像不希望我看到他們,所以我在那個時段也不會去找傑森。」

「為什麼不讓你知道?」

「因為我已經知道他太多秘密了,再增加的話他會很難辦事……妳來找我之前有去找過傑森了嗎?還有誰知道妳發現了腳印?」

「我沒跟別人說過。不過傑森前幾天有提到,說再一陣子會讓我知道。」一開始是因為還不確定,後來則是出於自己的不安而決定隱瞞。

她小時候和母親學到了不少事,其中包括在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那時她被帶到史卡雷克家的大宅邸中還沒有多久,她不確定說出這個發現會不會讓那個英俊的貴族改變心意,因此她決定閉緊嘴巴,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後來,她逐漸確定傑森不如表面上那麼輕浮而隨心所欲,不過她依然不知道傑森帶她和朵拉回來做什麼。

「嗯……那就這樣吧。對了,別告訴他你有來問過我。」德雷克並未解釋原因,只是簡短地給出建議。

「嗯。」夏莉點了點頭。

「我有點好奇妳是怎麼找到那些腳印的……妳是直接記住那些腳印長什麼樣子的嗎?」

「不是。一開始是看到有腳印,跟著走之後就到了奇怪的地方,原本想要拿筆畫下來,可是這樣又太浪費時間,所以就想說試試看其他方法……後來發現用膠水鋪在布或紙上可以把腳印黏起來,就試著弄了一下……」

「那……那些腳印你都還留著?」

「留著。」夏莉想了想,又補充說明了幾句:「黏回來的都很模糊,要七八次才能拼出一個腳印,我把完整的腳印畫下來後就把原本黏的燒掉了。」

「這樣啊……那,妳就留著吧。要不要跟傑森說都可以。」

「嗯。」

「妳還真是厲害……」德雷克認真地稱讚了一句。

夏莉聽見後只是僵硬地勾了勾嘴角,要不是德雷克知道這是夏莉被稱讚後害羞的反應,他一定會以為這是個非常不高明的嘲諷。剛剛他說夏莉厲害是指細心的部分,不過如果要討論整體……那夏莉還有不少奇怪的毛病能挑。

「那個……」

「還有什麼事嗎?」

夏莉想了想,開口說出了不久前聽到的消息,「剛剛,我在來這邊的路上遇到了朵拉。她說傑森要讓她去王都的女子學校讀書,真的嗎?」

「嗯,我有聽他說過。」德雷克證實了這個說法,「以朵拉的身分會有點困難,傑森也要拜託一個朋友幫忙才能送朵拉進去;現在雖然還沒有確定,但對方應該不會拒絕。」

夏莉嗯了聲,低下頭看著地板。

「怎麼了?不滿意?」德雷克反問。

夏莉扯了扯嘴角,眼睛又眨了好幾下,「我不知道怎麼說。我知道傑森可能是因為我不喜歡她才送她出去,我知道這樣的確可以讓她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也知道傑森為了送她出去花了不少錢,可能還要讓別人賣人情給他,但是我就是覺得……看到她這麼興高采烈,我,不高興。」

德雷克看著夏莉的表情,覺得完全看不出不高興的情緒;他無語了幾秒後,也不知道該勸眼前的女孩,只能簡短地說:「不要讓她影響妳的思考。」

那種咬牙的表情,乍看之下有點像笑容,但本質上……不如說是猛獸遇到敵人時露出牙齒低狺。

 

「我會再和傑森討論看看,妳有什麼想法的話也和緋穎討論吧……多想想再下決定。」德雷克只能這樣保證。

夏莉嘴角的幅度稍微緩和了一些,「我知道了。」

「送她去那邊的學校其實學不到對她有用的東西。」德雷克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

「我知道。我想我可能只是不喜歡看她自以為是的樣子而已。」

聽見這句話。德雷克也不知道該鬆一口氣還是更緊張,鬆一口氣是因為夏莉知道傑森這麼做其實是為她好,內心有不滿也願意說出來,緊張則是因為夏莉對朵拉的厭惡有點超出了他的想像。

之前以為再怎麼不合,至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現在看起來……

 

德雷克還沒想出解決方法,房間門板被輕輕叩了三下;夏莉扭頭看向門口,德雷克也抬了抬眼皮。

隔著一扇門,少年清亮的嗓音變得有點模糊,「德雷克?你在嗎?」

德雷克先是瞥了夏莉一眼,徵求後者的同意後才提高音量回答:「進來吧。」

米歇爾推開門,看見夏莉也在場時一愣,正要找個藉口搪塞過去,就想起傑森和他說過已經不用刻意瞞著夏莉了,「抱歉,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夏莉搖了搖頭,德雷克問:「還好。有什麼事?」

米歇爾看了夏莉一眼,遲疑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我覺得不太對……我又聽不到米歇爾的聲音了……」

德雷克的手指輕輕一顫,指甲輕輕刮過精裝硬殼書的封面,從沙發上直起身,「我等一下幫你檢查。你先去房間那邊等著,我和夏莉談完就過去。」

夏莉的視線掃過德雷克手中的書本,米歇爾則是微笑著點頭,又說了一次「抱歉打擾了」就轉身輕輕地帶上了厚重的房門。

 

門關上後,兩人有幾秒都沒開口,最後是夏莉指著房門的方向問:「那是我現在可以問的事嗎?」

「米歇爾」說聽不見「米歇爾」的聲音?她已經聽過傑森和緋穎的講解了,但是那些講解卻和現狀產生矛盾了。

「現在先別問,過一段時間我會和妳解釋。」

「好,知道了。」夏莉點了點頭,站起身,「謝謝你聽我說話,那我就先走了。」

「嗯。」德雷克點了點頭,隨後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有些事,妳心裡清楚的話,看開點就好了。」

「好,我會試試看。」

 

門再次打開、關上,房中終於又只剩下德雷克一個人,但他也沒有看書的心情了。夏莉的事還好,只要她還願意說出真正的想法就能夠溝通,真正的問題是米歇爾說的那句話。

米歇爾和艾爾弗雷,他們又聽不到彼此的聲音了。

德雷克嘆了口氣,撐著扶手站起身,視線落到了那片書牆的頂端;他並沒有去動書梯,只是用了懸浮的法術後輕輕一跳就搆到了放在書架頂層的一系列辭典,然後抱著幾本磚頭書輕輕落回地。

他瞥了雜亂的桌面一眼,將幾本書都放到地上,自己也跟著坐下。書本只是隨處可見的古文辭典,他要找的是之前收納在挖空書頁中的東西。

德雷克翻開書頁,拿出了裡面收的木盒後打開,捏起了一支白色粉筆,用食指和中指來回滾動了幾次;隨著他的動作,粉筆發出了淡淡的光暈,證明保存狀態十分良好,粉筆本身沒有受潮,魔力也沒有提前揮發。

第二本辭典中裝的是外型和筆桿類似的圓筒,他試著用拇指在頂端一按,前端立刻彈出了細小的針尖。

第三本辭典的內頁並沒有被挖空,他只是簡單瞄了夾在其中的內容物一眼,確定沒有丟失後就再度把書皮蓋上。

德雷克看著幾本辭典發呆了一陣子後,才搖搖晃晃地起身,把辭典和內容物都歸位,披了件外套後往廚房旁的隔離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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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旁邊的小房間本來並不是給米歇爾用的。

帝國將魔法視為巫術,但教會內部卻保存了不少與精神攻擊相關的法術,並且將其慣以「神術」或「神蹟」之名;對於教會,傑森的原則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事先建造了一個可以阻絕魔力的房間作為禁閉室,如果哪天真的有人受到「神術」的攻擊造成短暫的精神失常,至少有個比較堅固的地方能把人暫時關起來。

由於傑森一直很小心,那個小房間過去沒有人用過;米歇爾來了之後,那裡就變成了米歇爾專屬的隔離間,除了在米歇爾情緒失控時用來發洩之外,也是精神狀態不穩定時的診療間——用魔法進行精神上的診療時,施術者與病患兩人的精神是在一定程度上相連的,如果出了意外,兩人的魔力和精神都會被干擾。米歇爾還好,但是德雷克如果出了意外,損害範圍絕對不會僅止於一個普通房間。

 

德雷克抱著簡易的工具盒到推開了房門,將工具盒放到桌面上,接著轉身將鋪著厚重軟墊的門帶上,門板閉合的一瞬間,牆壁中傳來的齒輪轉動的細微聲響。

整座史卡雷特宅邸,唯有這裡看起來不像是「帝國」。牆上、地上甚至天花板上都鋪滿了淡色的軟墊,光源是接電的、嵌在天花板中的日光燈,矮桌的邊緣都磨到沒了稜角,桌腳固定在地板上,木料也是選擇最軟、最無法傷人的那種,除此之外,整個房間空蕩蕩的。

米歇爾盤腿坐在房間中,膝蓋上攤著一本書打發時間。

「抱歉,剛剛有事。」

「不會。」米歇爾搖了搖頭,笑了一下,但表情中帶了點擔憂,「夏莉她……怎麼了?她是不是有心事?」

「嗯。」德雷克點了點頭,但不打算把夏莉的心事隨便告訴別人

「這樣啊……」米歇爾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傑森為什麼不讓她們一起去呢?有個人作伴也好……」

德雷克愣了一下,「那……不是隨便決定的事,別管了。先躺下吧。」

 

米歇爾在地上躺平,轉頭望著德雷克從工具箱中拿出一些工具。德雷克從來不主動提起那些工具的用途,不過米歇爾已經看了不下百遍,多少也記起了一些程序;他望著德雷克拉開尺量出了位置,接著將幾個小巧的圓盤放到定點,那些圓盤圍繞著他們兩人,在德雷克的指揮下亮起光芒。

在親眼看見德雷克使用魔法之前,他都以為魔法就是像教會說的那樣,需要鮮血獻祭、需要吟誦古怪的咒語、會像是陷入癲狂一般手舞足蹈;然而真正的魔法不是那樣,德雷克用魔法為他診療時都十分安靜,動作緩慢、從容,卻又毫不拖泥帶水。

不管是過去在克萊恩面前用的小把戲還是此刻正在進行的精密作業,德雷克都十分專注,那種眼神和姿態——用莉蒂亞的話來形容是「就和那些工匠或藝術家一樣」——讓他們加深了對魔法的信任。

魔法很危險,這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刀槍很危險、戰馬很危險,連壁爐中的火焰都能灼傷人,真要說的話,這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不危險的。

「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厲害。」他微笑著向德雷克說道。

德雷克抬手,原本僅在單一平面上旋轉的光芒有一部分像是網子一樣跟著他的手向上,最後形成了像是肥皂泡一樣的圓弧形;五指一轉,輕巧地從光芒中抽出,那些由光織成的網還依然騰空,而德雷克的手再次泛起了光芒。

 

濃重的睡意襲來,白鴉毫無抵抗地閉上了眼睛。

浮動的光芒將兩人包圍,細看的話能夠看見不少極細的光絲將兩人聯繫在一起;德雷克讓魔力又循環了兩周、確認法術沒有瑕疵後才正式啟動了法術。

德雷克慢慢地調整自己的呼吸,強行抑制了自體的排斥反應,任由自己被他人的意識包裹,潛入安靜又嘈雜的空間之中。

一部分的他仍然盤腿坐在隔離間中,低著頭彷彿陷入昏睡,他仍然能隱約感覺到微涼的空氣以及地面柔軟的觸感,但隨著法術作用時間拉長,那些知覺逐漸被遮蔽。

最快甦醒的是觸覺,遍布全身的詭異觸感是不屬於自身的疼痛,受限於法術因此無法超越閾值;接著是其餘的五感,但無論何者都朦朧不清,眼前像是有一團濃霧,耳朵和聲源之間總像是隔著無數障礙,口中是隱約的鐵鏽味而鼻子什麼都聞不到。

米歇爾。他朝整個世界發出了無聲的呼喚。

沒有回音,過了幾秒後他再次開始呼喚,重複了七次,才從遙遠的深處傳來微弱的反應;意識向特定方向延展而出,在碰觸到目標時,又是一陣令人噁心想吐的暈眩。

這次不只是五感了,還有情緒。排山倒海而來的情感沖刷著法術形成的屏障,那股洪流無法傷害他,但偶爾依然會有一絲情緒從屏障的縫隙滲入他的精神之中。

混雜在一起的嘲弄以及滿身疼痛、無法停下的尖叫、喉嚨燒灼到再也喊不出聲音;對自我的懷疑以及不安匯聚成絕望,在心底向著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方向求助,然而直到最後都沒有任何人來。

分類、安置、整理,試圖讓兩邊達到平衡。浪潮在德雷克的動作下一分為二,翻騰著向各自的終點匯流。

 

尖叫、掙扎、求助。

那是誰的痛楚?誰的憤怒?誰的悲傷?

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如果不成為英雄的話、如果和以前一樣如果沒有好好完成任務假裝成好人的話是不行的怎樣都無所謂如果是為了活下去怎樣都無所謂那種事無所謂只要這樣就好了所以就這樣吧那是人之常情人總是喜歡好人的吧壞的東西像是詛咒什麼的沒有人會喜歡壞孩子不應該提什麼要求的所以這樣就好了沒有關係但我還是討厭雖然是我的錯但還是討厭雖然知道是自己的錯但還是討厭這地方怎樣都無所謂就算消失也無所謂但是我——

彙整、分流、消能。

不明白的事如今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為什麼會被拋棄至今還是不明白、雖然想當作沒發生但終究還是不可能、已經決定不要去在意過往了但是總是會在不想記起來的時候又想到那些事明明已經決定要信任他們了但是發生的那些事該怎麼辦說到底那是因我而起的雖然最後收場了但終究惹出了麻煩不能再這樣我行我素了已經不是從前了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所以什麼都別多想就這樣吧不能有那種過分的想法這樣已經是奇蹟了但是如果——

導引、消能、定向、消能。

世界重歸寂靜,德雷克發現自己正置身於鐘塔頂樓。他仰頭望著逐漸崩毀的塔頂,倏然睜大眼。

世界崩塌的規律改變了。

 

 

德雷克倉皇地從法術中脫身,一手輕輕搭著米歇爾的額頭,避免對方立刻清醒,一手用衣袖抹去了臉上的冷汗;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試圖讓呼吸盡速回到正常頻率。

肩頸因為維持固定姿勢而有些痠痛,心臟依然跳的飛快。

一旁的碼表顯示三十分三十二秒。

德雷克撐著冰涼的地面站起身,因為動作太快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視野回復正常後暈眩感卻沒有跟著退去;德雷克踩著不穩的腳步走向放在四周的存錄器,一個一個彎腰撿起,經過簡單的檢查、確定沒有毀損後才收回工具箱。

在他將工具箱上鎖時,身後傳來了米歇爾的聲音。

「德雷克……怎麼了?你看起來不太好。」

「沒事,前陣子那樣……消耗太大,現在還沒完全恢復。」

「那個時候嗎?抱歉,如果我、」

「沒關係。這種程度還不至於影響我。」

德雷克將雙手緊緊按著工具箱的箱頂,以此掩飾不停打顫的指尖,他又吞嚥了一下,確定自己的聲音依舊平穩,才開口繼續說:「再休息一下吧。」

「嗯……」

 

隔離間的門打開又關上,白鴉依然躺在原處;紅色的眼睛眨了好幾下,最後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米歇爾、太好了……」

「別說的我好像重病一樣,這種情況又不是第一次了。」

在旁人看來,就只是自言自語罷了。

「嗯,但是我還是有點擔心……」

「我睡著後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把巡邏完成後就回來找德雷克了,那時候夏莉正在德雷克那邊不知道在說什麼。我擔心是不是傑森只讓朵拉去王都,夏莉才不高興了……我是不是該勸傑森讓她們兩個人一起去?」

「…………哈?你是白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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