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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賽維爾家傳的宅邸中最後一盞燈火也熄滅了;然而這並不代表其中的人全都進入了夢鄉。

莉蒂亞已經換上了睡袍,坐在床沿,不過臉上全無睡意,正專注的聽著屬下的口頭匯報。

「……最後,尼爾拿到冠軍。」

二號簡潔的將整場比賽的重點說完後,停下來喘了口氣。

「四號的傷勢重嗎?」莉蒂亞皺起眉頭。

「只是皮肉傷,他讓我轉告您不影響其他任務。」

「你估計多久能完全恢復?」

「最長五天。」

「那三天之內除了園藝之外叫他不准做任何多餘的事,三天後回去好好鍛鍊。」

「是,我會轉告。」

「那繼續說吧……『除了比賽之外的事』。」

 

「尼爾打贏最後一場後,就對全場大吼,要史卡雷特把賽連席恩交出來,否則他會直接衝進包廂;史卡雷特沒露面,是泰勒出面安撫,大概又過了幾分鐘賽連席恩才從包廂中出來,不過臉色很差。尼爾一直沒有把刀收起來,賽連席恩走到台上就不敢靠近,然後特納突然就大吼,要身邊的侍衛全部去保護賽連席恩的安全,尼爾打敗了一半的護衛後逃走了。」

莉蒂亞抬手示意對方稍作停頓,「哪個特納?」

「年輕的。父子都在現場,不過出聲的是新任家主。」

「他沒有那麼衝動。你剛剛說有人刻意散布的那個傳言,有關尼爾對史卡雷特的仇恨……你覺得有可能是針對她嗎?」

特納父子對賽連席恩的迷戀是王都人盡皆知的笑話,為此做過的蠢事也不少,可是……

「散布謠言的那個人要怎麼確定特納一定會動手?」二號不確定的反問,「策劃的人應該不可能把賽連席恩這樣的人當做棄子,所以他應該要百分之百確定特納會動手。」

 

「可能他還有備用方案,不然就是他真的非常了解特納父子……」莉蒂亞沉吟著。

按照傳言內容,尼爾因為對史卡雷特有恨,所以有可能殺掉賽連席恩;這種傳言當然會讓迷戀德雷克的特納父子心急如焚,進而做出不理智的舉動。

不管德雷克背後的人是誰,他既想利用德雷克的名聲撐起這次的競技賽,又不願意將人真的當作獎勵送出,因此設計特納父子打破競技場的規則,這樣既能逼走尼爾,又能名正言順的扣押「獎品」。

但這些推測要構成一個計畫還是不保險。

首先,就算放出了謠言,也不能確定特納父子會有所動作,人心始終都是不穩定而難以預測的。

其次,那個傳言是比賽剛開始就到處流傳的,要是尼爾最後沒有奪冠,自然也就不會有生命危險——因此制定計畫的人要百分之百確定尼爾會得到冠軍,甚至會做出過激舉動。

最重要的一點……綜合以上,幕後策劃者推測「特納會不理智地下令干預」,也確信「尼爾實力高強」,然而他無法保證「特納能夠成功阻止尼爾」。

 

德雷克是個身不由己的奴隸沒錯,不過他也是個很有價值的奴隸;至少莉蒂亞認為如果由自己來策劃,她絕對會把德雷克的安全放在前幾位考量。

所以……果然就和她猜的一樣。

「或是,這個『尼爾』和德雷克都是某個人的手下。就算特納真的沒有動作,他們也有第二套劇本可以化解僵局。」

二號微微睜大眼,眉頭隨後就皺得死緊,「如果是這樣,那我……那屬下……」

這個推論如果是真的,那實在非常令人擔心。如果對方手下有更多個像尼爾這樣實力的人,實在讓賽維爾家的暗衛無地自容。

 

「先不用管這個。」莉蒂亞擺了擺手,「反正尼爾既然已經被擺到明面上來演戲了,短期間就不會再有動作;你繼續說接下來的事。」

「是……尼爾打敗的那些侍衛好像都沒受到致命傷;特納家的侍衛衝出來的時候,觀眾就開始逃跑了,我有看到一些孩子……大概都是十幾歲,在幫忙疏散。」

「和先前那些散播謠言的是同一群嗎?」

「我看到的人沒有重複,不過他們很像,應該是一起訓練出來的。他們好像認得一點字,動作也很敏捷,但是還沒有到專業……至少不是和我們一樣從小被訓練的。」

那些孩子在說謊時眼神還會偏移,遇到情況時臉上也會緊繃,和暗衛比起來,他們比較像是「人」。這說明第七街區中的那個某人並不是把這些小孩當作消耗品在篩選、訓練、淘汰。

二號忽然想起了當初少主發現有其他人也在往第七街區送糧食時的驚訝表情。

 

莉蒂亞點了點頭,「繼續說。」

「七號假裝走不動,我把他背到旁邊。尼爾逃走之後,特納的護衛還是把賽連席恩圍在中間;等到人差不多走光了之後,年輕的特納才從包廂裡衝出來關心賽連席恩有沒有受傷,史卡雷特是又過了一陣子才出面要特納把賽連席恩還給他。」

「他拒絕。」莉蒂亞平淡的接了下去,「不過恢復理智後還是放手。」

「是。然後我們離開時沒有再看到緋穎或是其他異常的事。」

「……等四號包紮完讓他來找我。你和七號記得把書面記錄處理完。」

「是。」

「大概就是這樣了吧……特納家的那兩個蠢貨終於完蛋了。」莉蒂亞用手指捲著頭髮,雙唇中罕見的出現了與身分不符的字詞以及明確的厭惡,「德雷克背後的那個傢伙好像總是在跟我搶事情做啊……把之前搜出來的證據放出去吧,讓那兩個噁心的傢伙死得徹底一些。」

「是。」

 

 

很快的,關於特納家的各種控訴和罪狀就在上流社會流傳開來。傑森.史卡雷特積極的出現在各種社交場合,用那張英俊的面孔和誇張的語調斥責著特納父子是多麼無禮、多麼過分,居然想把「他的海妖王子」搶走。

即使大多數人瞧不起史卡雷特,但相比之下他們更排斥不知好歹破壞規則的特納父子;即使再有錢也不過是平民,居然膽敢對貴族不敬甚至打算強占其所有物,這讓眾人都難以接受。

不需要具體原因、無視那些繁雜卻空洞的法規,特納家被冠上了各式各樣、或真或假的罪狀;經過了徒具形式的審判之後,偌大的宅邸很快就被士兵包圍。

特納父子被流放的原因其實追根究柢和德雷克無關,不過德雷克依然是事情的導火線;即使如此,父子兩人被流放之前最後的願望都是「再見德雷克一面」,不知該說可笑還是深情。

然而直到兩人離開王都,傑森.史卡雷特都沒再讓德雷克.賽連席恩踏進王都;用前者的話來說:「讓那種瘋子接近我的海妖王子太危險了,誰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事?」

 

 

「真的?你真的說他們危險?」米歇爾表情微妙的重複著從緋穎那裡聽來的流言,「他們的確不是好人,不過要比危險性,怎麼樣都贏不了你吧?」

「你確定真的要比危險性?」傑森勾起嘴角,「你現在還是個不穩定的精神病患,需要我提醒你嗎?」

「我只針對特定的人。」米歇爾低頭掩飾了臉上的尷尬。

「所以那兩個人後來會怎樣?你決定了嗎?」

「他們目前是被判服勞役五年,五年後沒死我再看看吧。老的應該撐不到那時候,年輕的……」

「你不問問看德雷克的意見嗎?」

「他不會有意見。再說,就算他有意見也不代表我要接受。」

米歇爾將對傑森這番話的懷疑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盯著對方將近一分鐘後,傑森才毫無形象的一翻白眼,「好,我承認他可以影響我。不過這很重要嗎?」

「不重要,只是想讓你承認。」反正德雷克大部份時候真的不會有任何意見,「對了,既然特納都已經完蛋了,那我是不是該去告訴媞亞一聲?」

「可以,不過就怕她情緒……算了算了,她遲早都要知道。」

「她應該只會覺得高興吧?」米歇爾不太能理解傑森臉上一閃而過的的擔憂。

「很難說,我覺得她可能會希望親手在特納身上捅幾刀洩憤。」

 

不過那並不是捅幾刀就能宣洩完畢的淡薄情感,而是將悲慘的經歷刻入骨血而造就的兇性;媞亞是個溫柔的女性,但即使用一層又一層的輕柔薄紗將過往經歷藏起,也無法掩蓋鮮血淋漓的事實。

第七街區曾經有個規模龐大、體系完整到令髮指的人口販賣集團。

「商品」來源遍布全國,同時也擁有相當穩定的貴族客源;第七街區是離王都最近的一個據點,那些最上等也最昂貴的「商品」會被送到這裡任人挑選。

無論是媞亞、安琪拉,甚至是米歇爾的母親艾芙拉都是因此而被送到第七街區的。

 

那個集團最早就是由特納家上一代家主建立的,近幾年則交接給兒子管理,無論是父親還是兒子都對此感到理所當然;父子倆表面上形象都不錯,背地裡卻是冷血而精明的商人……直到他們在「商品」之中看見了德雷克。

然而在他們注意到德雷克時,他卻已經被售出了;從書面上,名為「德雷克.賽連席恩」的青年已經屬於他人。

 

那是特納家邁向衰頹、人口販賣集團土崩瓦解的開端;然後在三年前,名為「白鴉」的英雄血洗了特納家在第七街區的據點,但直到這一日,一切才算是真正結束。

元兇失去一切,受害者看似有了新生活。

媞亞並不像年幼的安琪拉一樣扭曲,她甚至能擔負起教育孩子的責任,然而米歇爾和傑森都還記得——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房間中,笑得比哭還難看的女人徒手摳出別人眼球的模樣。

或許安琪拉之所以信任媞亞,不是因為媞亞的溫柔或耐心,而是因為被隱藏起來的、已經崩壞掉的某個部分。

 

沉重的話題讓兩人一同沉默了幾秒,米歇爾很快就換了個話題,「競技賽賺的很多吧?」

「還可以,至少最近不用擔心。」

「我聽緋穎說現場很驚險……德雷克沒受傷吧?」

「你不是應該擔心我嗎?」傑森一挑眉,從沙發上直起身,「在初賽遇到的那傢伙力氣很可怕,要是我沒把他踢下去,大概不用多久肋骨就會斷了。」

如果能使用魔法的話就不會這麼兇險,但如果真的用了魔法,接下來就該被教會追殺了。

「你不是曾經說過帝國騎士團都是廢物,就算你被圍剿也能全身而退?區區特納家的侍衛還有一個來路不明的高手應該不算什麼?」

「這是記仇吧?你到底有多介意我當初說這句話?」

「畢竟是當初的屬下,他們都很勤奮練習。」米歇爾微微笑著,並不否認自己記仇。

「……」

傑森有點後悔當時當著米歇爾的面——也等於當著艾爾弗雷的面——說帝國騎士團是廢物了。

這個濫好人的護雛心態也太重了。

而且他是以戰爭的角度來評論的,以帝國的落後程度來看,不管那些騎士有多認真訓練騎術、劍術、戰術,不管他們有再多的人、再優秀的指揮官,面對一個全副武裝的航空魔導士時他們就是廢物。

可能也不需要魔導士,幾台坦克就行了。

 

真的只是就事論事,偏偏米歇爾記恨到現在……更精確的說,是艾爾弗雷。

 

「啊,對了,關於威廉,也就是你的父——」

傑森拖長了尾音,沒把話說完,因為米歇爾的神色就如他所料,變得相當猙獰。

「別介意,我只是測試一下。」傑森在對方像是要殺人的視線之中悠然的擺了擺手,「我還以為你們終於能穩定的同步了。」

米歇爾得神情緩緩平復,但眉頭依然緊皺著,「這很過分,傑森。而且你們說過,就算真的統合成一個人之後,兩個人各自的記憶跟情感也不會消失,所以就算我……」

「你打算讓自己一輩子都這麼歇斯底里嗎?好歹克制一下想殺人的衝動。」

 

有很長一段時間,米歇爾都盯著牆上的裝飾用劍,不發一語。

傑森安靜的等著。他不確定現在是米歇爾單純在沉思,還是內部的兩個意識正在溝通協調,無論是哪種都需要一點時間。

米歇爾忽然抬頭向上看了一下,接著望向傑森,「我以為……你們說要我們彼此理解、成為一個人,而不是彼此壓制。」

「我只要『你』不那麼歇斯底里,我沒有要『艾爾弗雷』去壓制『米歇爾』的情緒;一般人本來就要有能力管好自己的表情和嘴,可是你現在的狀態……說直接一點就是很不穩定,也不正常,就像上次我要你跟葛瑞森還有克里斯解釋的時候一樣,你就是沒辦法說出威廉是你的……」

「住口!」米歇爾握拳在沙發的扶手上重重一捶。

「……看吧,像這樣。」

 

米歇爾蹬著傑森幾秒,隨後才挫敗的移開視線、向後躺去;陷進柔軟的沙發無助於讓他放鬆,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將拳頭鬆開。

「我試過……我試過了……」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我也和你說過外面的世界有專門的人士可以輔導治療這種症狀,但是你……」

「你也說過,只要『共生』魔法造成的這種效果被發現,我就會被那些人當作研究對象,可能再也不能回到這裡。」米歇爾平靜地重複當初拒絕離開帝國接受治療的原因。

外面的世界、帝國以外的地方,在那裡有著他和好友以及戀人一直想引進的魔法;那力量可以治癒他殘破的身軀,能帶人翱翔於天際,為什麼奇蹟般的力量卻不被教會接受?

 

他看得出來傑森依舊想說服他離開,所以搶在對方開口前轉移話題,「傑森,可以教我魔法嗎?」

「在你穩定下來之前,不行。」傑森想也不想的拒絕,「至少也要等到你可以停止用暴力發洩情緒,不然太危險了。」

「我會繼續努力看看。」米歇爾只能這樣回答。

不過到目前為止,努力完全無法換來相應的成果。傑森無數次的告訴他「你需要專業治療」,他也無數次的回答「我現在不能離開。」

 

「先不管你的精神狀態,還有一件事,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有個很有系統的集團在查第七街區?」

「我記得。可是你不是說那個人幾年前查過一次後就一直沒再出手嗎?」

「非常不幸的是,那個集團最近又有動作了。明面上有兩個人,偽裝成一對夫妻,都認識緋穎,但應該還有更多人。」

「他們總不可能都和克里斯一樣有很強的魔法抗性吧?」

「沒有,克里斯那種程度的抗性就算在外面也是萬裡挑一的;可是他們人多,一個一個催眠的話,只要彼此交流就容易被發現記憶不符或是集體失憶的情況。再說,催眠跟幻術對於經過完整訓練的殺手或特務——也就是你們說的暗衛,對這類人效果會比較差。」

「目前情況算危險嗎?」勾心鬥角不是他的強項,所以他也只能粗淺的詢問。

「還好,我感覺不出他們的惡意,目前只是在試探。不過那邊的人手應該很充足,而且資源比我還要豐富,當然,我這邊的財源一直都是困境,就不用比了。」

「你剛剛說催眠效果不好,是以『讓緋穎執行』為前題吧?那如果……」

「停,我堅持身分保密的原則,暴露風險太高的方法我絕對不考慮。」

「好吧。」米歇爾聳了聳肩,「你有其他的辦法嗎?」

「半個都沒有。」

「……啊?」

米歇爾意識到對方說了什麼之後,錯愕的差點跌下沙發。

 

「我說,沒有。」傑森又重複了一遍,「你以為我什麼情況都能夠解決嗎?」

米歇爾停頓了更長得一段時間,盯著傑森的臉,確認對方並不是在開玩笑之後,心情有些複雜的回答,「我覺得應該不只我這樣想。」

不管是艾爾弗雷還是米歇爾都清楚,這世界上並非所有困境都能迎刃而解,但傑森平時就是給人一種「天塌下來都能把天捅破活下來」的錯覺;雖然傑森在需要做出重大決定時也會召集部分的人進行討論,不過主要的決策還是他提案並執行。

如果連傑森都說沒辦法,他也不知道還能求助誰。

他隱約知道傑森的話還沒說完,如果真的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傑森至少也會準備逃跑計畫,既然沒直接說出來就代表事情還沒糟糕到那個地步。

有時候他真討厭傑森這種莫測高深、說話拐彎抹角的模樣。

「所以?你就直接說吧,傑森。」

「因為緋穎那三腳貓的幻術對那幾個人作用不太,所以我有讓專業人士去跟蹤他們一小段路,那對夫婦和那個差點讓我骨折的傢伙是同一批人,最後都是回到王都。所以,你覺得是誰?」

「……我怎麼會知道?」

「應該是你那群朋友中的某個人。」

「你為什麼這樣想?」

「現在還有心力關心這裡的人有很大的機率是因為『青鳥』,另外,有那種閒情逸致調查一個死人的人只有兩種,關心你的人,還有兇手。」

 

傑森雙手在沙發上一撐,站起身,「你慢慢想,我還有事。」

 

直到傑森離開房間,白鴉都沒有回過神來。

傑森的說法太過簡潔,然而他卻無從否認。他隱約有查覺,使他——艾爾弗雷——被逼入絕境的兇手就是那幾個他認定為朋友的人之中,但他不知道是誰,連一點頭緒也沒有。

莉蒂亞、克萊恩、菲爾……或許再算上德雷克吧,這些人就是他僅有的朋友了;當初因為身分的差異,德雷克和另外三人比起來並沒有那麼親近,然而到了現在,卻是除了德雷克之外的人都有嫌疑。

不知道、他不像他們一樣聰明、能輕易的摸透別人的思緒,他一直都是最遲鈍的那個;從前的好友笑著對他說「你太善良了」,而傑森則是在聽完「艾爾」的觀點後毫不留情的批評「你這天真的白癡」。

屬於米歇爾的那份猜忌和負面思考讓現在的他——白鴉——不至於像過去一樣樂觀,這或許是好事。

 

最初變成這樣時,他每天都覺得身心俱疲。有時只是些簡單的小事,腦袋中也會有兩種念頭爭吵不休,無論他最後做出什麼決定,另一個被拋棄的念頭也會糾纏他許久……

到底哪邊才是對的?

 

「你們就不能互相理解一下嗎?」

傑森曾經滿臉疲憊的這麼說。

 

理解什麼?

自幼就被教導要帶給他人幸福的青鳥,以及始終都被當成災厄般嫌棄的白鴉,如果要說他們之間存在什麼共同點的話,也就只有那個疑問。

如果他應該要在那一天死去,會不會才是「正確」的?

 

「身為埃斯利亞家的末裔,您必須有所自覺。請更加努力,您流著『死神』優雅而高貴的血統,絕對不能玷汙了這個姓氏。」

不能玷汙這個姓氏、必須更加努力;但無論怎麼做都無法達到那些人期望的水準,無論再怎麼掙扎也只能安於「埃斯利亞」的光環之下——一切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花園裡躲起來,覺得那些人應該會很焦急吧?

是,他們很焦急,他們焦急的討論著還有哪個遠親的孩子繼承埃斯利亞的血脈、還有誰的血液純淨的足以擔負起埃斯利亞家。

努力和優秀是理所當然,怠惰和疑惑便是罪大惡極。

 

或許,為了救幾個平民而犧牲已經是這和平的年代最像英雄的死法了;或許,只要在那一天死的像個英雄,就已經足夠了——是這樣嗎?

莉蒂亞、克萊恩、菲爾……我應該死去嗎?

 

 

「你這個該死的怪物!不要過來!賤人生下來的賤貨……」

為什麼?為什麼?

很痛……媽媽,為什麼要哭?不要哭……好痛……

蘿,媽媽為什麼要哭……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們全都在騙人?

全部都、全部都是假的。

疼痛不會飛走、忍耐沒有用、妳不能保護我、爸爸永遠不會回來、我不是好孩子、我是……我是——

媽媽說我是她的寶藏。可是我知道如果沒有我,就會有更多客人喜歡她。

蘿說我沒有錯。可是在媽媽哭的時候,妳瞪著我,我知道。

有人叫我去死,很多人叫我去死。

我問過,「死」是什麼意思,妳們要我不要問。

 

 

 

「閉上眼睛、聽著我的聲音……什麼都不要想……睡吧。」

壞人被殺死了。再也不會痛了、忍耐過後傷就好了、說會保護我而且做到了、永遠都在那裡……不管是青鳥或白鴉,都不在他的眼裡,只有米歇爾以及艾爾弗雷。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要管那些……」

那你需要我嗎?

「不需要,但你不一定要被需要才能活下去。」

我是好孩子嗎?

「不是,不過那也不重要。」

我應該要死嗎?

「那就要看你怎麼想了……」

 

 

「我應該要死嗎?」

當他這樣詢問傑森時,意識不太清醒;他也知道這種問題很讓人困擾,不管怎樣回答都不對,而且冠冕堂皇的回答也無法改變自身任何想法。

如果艾爾弗雷與米歇爾的精神都殘破而不全,或許該勸傑森放棄塑造名為「白鴉」的英雄;當他把這種想法告訴傑森時,後者的表情罕見的軟化了,露出了近似於「難過」的表情。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回來之後再告訴我你的決定。」

 

當他換上偽裝、踏入傑森所說的那個地方,無論是艾爾弗雷或米歇爾都說不出話。

傑森擺出最浮誇的笑臉,帶著他進入規模極大的市場中,那裡光明正大的展示各式各樣的貨物,那些貨物有著不同的髮色或眸色,女性居多、但也有部分男性,皮膚細緻或粗糙,面孔美麗或英俊,有些赤身露體,也有一些被打扮的像個精緻的玩偶。

他聽見傑森跟看守人寒暄著,偶爾提出一些問題。

商人興致勃勃地開始介紹貨源,大部分來自帝國各處,最珍貴的則是來自海外,有著柔順黑髮的少年或少女是最稀有的。

商人隨後開始誇耀貨物的品質,保證他們全都受過良好的訓練。米歇爾盯著那些貨物身上的傷痕,無意識的抬手看著掌心那塊膚色稍微不同的區域。

商人甚至信誓旦旦的保證,笑著說那些貨物絕對不會逃跑,因為他們是不靠人飼養就無法活命的寵物——一雙雙空洞的眼、被鎖住的軀體,那是遺忘了自由的……「商品」。

就算離開這裡,也無法活下去嗎?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他很清楚眼前是個活生生的人,但他需要確認。如果他碰觸那件商品的眼珠,說不定對方也不會眨一下眼……真的,太不像人類了。

手還沒碰到目標就收回,即使換了具身體,長年練武的反應能力還是讓他在對方露出一口白牙咬來時毫髮無傷;他望著眼前像是野獸一般憤怒而瘋狂的商品,忽然覺得很難過,隨即又為他的難過感到訝異。

「艾爾」總是笑的十分憂傷,為那些無法幫助的人、為那些哭泣、憤怒、麻木了的人;但是他分明感覺到剛剛那瞬間,那個充滿怨懟的孩子消失了,「他們」變成了「他」。

望著那雙已經瘋狂到無法辨識出情感的眼睛,他忽然忘記了憤怒和怨恨。

 

媽媽/艾芙拉也曾經在這裡,像這個樣子任人挑選嗎?

 

那個想咬她的女孩被商人揪著頭髮抽了兩巴掌。她沒有尖叫掙扎,連垂在身側的雙手都沒有舉起,這時候她反而像個娃娃了。

他以揮劍的姿勢用雙手握住刀柄,朝那個商人的手砍去。纖瘦的手臂使不出太大的力氣,只足夠在對方手腕上劃出一道開口——如果是以前,他會把對方的手直接砍下。

是誰先有了兇殘的想法?

艾爾弗雷是不可能這麼狠心的,但使用劍術的的確是年輕而善良的將軍;米歇爾是不會同情任何人的,然而在那一刻他卻無法冷眼旁觀。

 

原來他們還是有相同的部分。無關乎高尚與否,他們……他只是為了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難過、為了無法原諒的人而動了殺念。

第二次揮刀時,他準確的在對方的頸側畫出一條紅線,鮮血噴湧而出;他蹲下身,將臉埋入衣袖之中。

周遭的一切都不再與他相關。

 

 

「不要哭,米歇爾。艾爾你也一樣。」

傑森只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打鬥的噪音由近而遠,起初是發現異常的人彼此嘶吼警告,接著是壓抑不住驚恐和慌亂的一連串髒字;傑森自始至終都穩定而迅速的腳步聲所到之處,那些漫罵全化作驚恐的哀嚎和求繞。

不要哭。這好像是傑森這種人能說出最接近安慰的話了,想到這裡他居然有點想笑。

周遭漸漸安靜了下來,但偶爾還能聽見一些掙扎的聲響。那些人只是倒地了,但還沒死……不過也和死了差不了多少,傑森他們平時並不苛刻,即使是犯了錯也會留一點餘地,但是這不一樣。

 

沒有經過審判、單憑自身的意念判斷對錯並且進行殺戮,這是……錯的。

可是你剛剛拿刀砍了人喔,艾爾。

那是,我的錯……我不應該……

去死!你這種故作清高的人通通都去死吧!你們這種見死不救的——

對不起、對不起……米歇爾,可是我……

安靜!給我安靜!你那種噁心的想法讓人想吐!

 

「『白鴉』,站起來。」

他茫然的抬頭,眨了眨眼讓淚水滑落之後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那些人還沒有死,可是也即將要死了;那些商品即使目睹了一場惡戰——或者該說是以寡敵眾、單方面的壓制——臉上依舊沒有任何像是人類的表情。

懸在空中的尖錐只要一瞬間就能貫穿那些罪大惡極的人,然而那些兇器卻遲遲未落下。

傑森不由分說的扯著他的手臂讓他站起身,然後指著不遠處的一扇門,「裡面還有關人,去把他們帶出來。」

傑森用的是命令句,所以這不是個選擇,而是因為某種理由所以一定要來由他做的事……如果照做了,就能安靜一點嗎?一直在爭吵的聲音就會不見嗎?

背上被人輕輕推了一把,隨之而來的話語就和動作一樣溫和而具有說服力,「去吧。」

他邁向了那扇門,在他離門板剩下一兩公尺時,背後想起了一整片的慘叫;有一瞬間他想回頭譴責私下處決的暴行,但最後他還是壓下了這種想法,直直瞪視著被鎖鍊胡亂纏繞的門把,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阻止自己回頭。

 

門上生鏽的銅鎖已經被砸毀,他用僵硬的手將鎖鍊一圈圈拉開;雙眼所見的是一雙蒼白而乾淨的手,沒有長年刻苦練劍的硬繭、也沒有被鞋底碾壓出的瘀痕。

 

壞了的鎖頭讓鎖鍊卡在門把中。

鐘塔上的法術治癒了他的身軀,只留下淺淺的疤痕。

他抽掉了鐵鏈。

鐘塔塌毀了,年久失修的建築無法承受霸道而滿溢的魔力運轉,石磚中埋設的某種物質發出光芒,雖然是藍色的,卻讓他聯想到燒紅的炭火,即將爆裂——

 

他推開門,許久後露出一個笑容。

「不用擔心,我會帶你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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