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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鴉的一天通常是在早上六點開始,不過偶爾也會推遲,如果前一天晚上有夜巡的話當然就會睡晚一點。

他通常是在史卡雷特宅邸中、屬於他的房間裡醒來,不過一星期中總有兩三天會回到母親的房間,如果不這樣的話,艾芙拉就會不安心——其實艾芙拉是更希望米歇爾天天都住在那裡,不過這個期望被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雖然原因各有不同,不過除了艾芙拉之外的所有人都認為米歇爾並不適合和艾芙拉住在一起。

 

今天,米歇爾是在史卡雷特宅邸中醒來。

就和史卡雷特宅邸大多數的地方一樣,生活用品一樣不缺,但就是樸素的不像貴族;當他第一次看到史卡雷特拿著鐵鎚和釘子在修理壞掉的木椅時,腦袋內兩個聲音的驚嚇程度高到差點達成同步。

節儉是美德,再說史卡雷特的木工也不錯,所以被驚嚇完了之後他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妥,就這麼住了下來——順帶一提,緋穎的縫補功力也不錯。

 

他從床上起身,將棉被疊整齊後換上了乾淨的衣物,接著是整理儀容;就在他將長髮向後梳起要紮成馬尾時,門板被人輕叩了幾下。

「等我一下。」米歇爾俐落的將髮帶固定好後,從床頭櫃中拿出了黑色短棍別在皮帶上。

打開門後就看見緋穎正靠著牆閉目養神,但立即就睜眼,說了聲和哈欠混在一起的「早安」。

「早。」米歇爾笑著回應。

兩人一同走向目的地,緋穎多走一些距離後後精神才好了一些,「你今天要去巡邏嗎?」

「會去看看吧,不過最近沒什麼事你應該不用跟。」

「現在輕鬆了好多啊……」緋穎忍不住感嘆。

「是啊。」

當初治安更糟糕時,第七街區的居民只知道白鴉會神出鬼沒的破壞某些交易,卻沒有人知道這種英雄事蹟的背後做過了多少鋪墊。

沒有人知道白鴉並不是和所謂的上層「交涉」後才得到隨意處決他人的權力,而是傑森「賦予」……不對,用傑森的說法是「委託」,傑森委託他去將那些人除掉。

每次該去剷除掉誰之前,傑森會擬定至少三個計畫,偶爾也會以尼爾的身分參與,不過不到必要時刻絕對不會露面;即使露面了,他也不會留在其他人的記憶中。

每次巡邏時,緋穎一定都會在暗處跟著。緋穎算是半個魔法師,攻擊性的魔法不能在大庭廣眾下使用,所以練習的機會也不多,實際效果如果還很難說,不過針對精神的魔法倒是天天在用,無論是匿蹤還是搜查都很方便。

米歇爾覺得緋穎已經很厲害了,不過傑森對這方面得稱讚總是有所保留。

「我不是主修魔法,不知道以這個年紀來說這樣算不算強……不過凡事都是用比較的;因為我看過那種無法超越的魔導士,所以我現在怎麼看緋穎的水平都不……準。」

傑森是這樣解釋的。

米歇爾懷疑傑森原先想說的是「不怎麼樣」,為了顧及緋穎才硬是改口說自己看的不準。

 

總之,就這樣巡邏了幾年,把那些做生意的人嚇到有一半都不敢在半夜出門亂晃之後,他們終於能有比較規律的作息了。

兩人通過了樸素的長廊踏入廚房,緋穎抬手敲了敲門,過一陣子沒人回應後就自己推開門;廚房中有一張木桌,旁邊的幾張椅子上都是空的,但桌上已經準備好了兩人份的麵包和濃湯。

米歇爾直接拉開椅子,緋穎則是先從櫃子裡拿出了果醬和抹刀才坐下。

米歇爾看著對方興高采烈的把麵包撕開,抹上厚厚一層果醬,「緋穎。」

「嗯?」

「你是不是胖了?」

「啊?」緋穎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瞄了自己依然過於瘦弱的手臂一眼,「呃,沒有吧」

「再吃下去就會胖了。」

米歇爾覺得緋穎要是再不注意飲食,過幾年那個「身體虛弱的青年」形象肯定不保;不過要是忽略發胖的危機,喜歡甜食這點也不是大問題。

甜食是奢侈品,然而外強中乾的史卡雷特宅邸什麼都缺,但就是不會缺甜食;最初是因為德雷克體質特殊、必須以遠高於一般人的頻率補充糖分才買的,後來為了節省開支,傑森乾脆就在貴族圈大肆宣揚德雷克喜愛甜食——雖然那不是事實。

如果不是趕時間,德雷克不會吃甜的來補充體力,所以那些貴族高價買來的甜食大部分就讓緋穎拿走了,偶爾也會挑一些散裝的糖果讓媞亞拿去送給小孩子;送去前會先把那些精緻過頭的包裝全拆了,避免有少數見多識廣的人懷疑糖果的來源。

 

緋穎一臉糾結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最後還是沒再挖更多的果醬,而是專注的把果醬均勻的抹開。

「吃的多一點也沒關係,不過不要挑食。」米歇爾認真的提醒。

「我不打算練成傑森那樣,不用吃太多。」緋穎沒有接受這個提議。

傑森外表看起來並沒有特別壯,不過脫了衣服包紮傷口時就能看見一身的肌肉。緋穎認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往那個方向發展,所以也不太在意,反正身體虛弱不是他努力就能改善的問題。

「可是你挑食。」米歇爾再次只出重點。

「……好啦。」緋穎不甘願的承認。

雖然他早就知道對方體內有個實際年齡跟傑森差不多的人,不過光看外表米歇爾還是個發育不良的少年,被對方糾正挑食的習慣實在是……

說到年齡,緋穎想起現在還有兩個青春期少女的麻煩還沒解決,那邊的問題可比米歇爾這個假小孩嚴重許多。

「傑森有說過朵拉要怎麼處理嗎?」

「沒有。」米歇爾將麵包吞下後才繼續說下去,「他看起來很頭痛,不過他還沒有想出解決方法。」

「唉……她到底是怎麼長成這樣的?明明小時後……」

緋穎回想起朵拉小時後活潑可愛的樣子,再對比現在那種看誰都不順眼的模樣……相較之下,夏莉真是十年如一日,從小就脾氣古怪卻又能幹可靠。

朵拉平時燦爛的笑臉和標準的禮儀讓她能在初次見面時取得他人的好感,而夏莉即使已經當了多年的侍女,面對沒見過的男性時嘴角笑容依舊會有些許僵硬。

朵拉適合成為「史卡雷特的侍女」,因為她可愛,並且被傑森的外貌所吸引;在她眼中,史卡雷特家族雖然沒落了,但依然是承襲爵位的貴族,所以她不甘願只是個侍女。

夏莉適合成為「史卡雷特的下屬」,因為她本人雖然無法徹底理解、卻能稍微看見這棟宅邸中被隱藏起來的本質;她並沒有主動發問過,只是有一天忽然就問了傑森一句: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傑森對這兩人分頭痛,更明確的說,是對於朵拉的自以為是以及夏莉的冷漠感到困擾;朵拉自認為比較靠近高高在上的貴族青年所以鄙視夏莉,夏莉則是對各種挑釁以及叫罵視而不見。

她們兩人是一同長大的玩伴,傑森也沒想過她們長大後會往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

朵拉並不會踏入那些布滿灰塵又昏暗的長廊,而夏莉會;她會走過那些長廊,到某些不起眼卻更加真實的地方——例如米歇爾和緋穎的臥室,以及這間乾淨窄小的廚房。

 

「反正當初是傑森帶回來的,他就要負責解決。」米歇爾一邊說一邊端起湯碗。

「夏莉一定是會留下來,不過朵拉……」緋穎嘆了口氣,放棄在這個問題上尋找解答。

米歇爾不發一語,只是腦中的聲音為此小小的爭吵了一下。

就讓她回去蘿那邊工作算了,反正她也很喜歡迎和別人。

不能這樣說,她也是……

誰管她?蠢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在那邊騷首弄姿,以為自己有多漂亮。

別這麼說……她……唉……

 

 

 

「我去巡邏了。」

「如果有遇到賣雜貨的漢克大叔就幫我打聲招呼。」

「嗯。」

「今天不帶一些禮物出去發嗎?」

「那種事偶爾做就好了。」

 

米歇爾再次鑽進了史卡雷特宅邸的通道,在地底下繞了幾圈後,決定了今天巡邏的起點;他推開了頭頂的暗門,雙手扳住洞口的邊緣,稍微一用力就上到了地面,腳順勢把暗門踢回原樣;他一直覺得傑森手上有整個第七街區的地道圖,但是對方始終沒有承認。

為了掩蓋「白鴉住在史卡雷特宅邸」的事實,他每次巡邏都是先從地底通道走到隨便哪棟無人的廢棄建築中再爬上屋頂開始巡邏;這樣就可以保證所有人目擊到白鴉時都不會連想到傑森。

至於他到底住在哪、靠什麼生活,一般居民似乎不太在意。

就像德雷克曾經在書中看來的那句……那時他是說什麼?

「英雄是不需要吃喝拉撒睡的。」

哈。好像也是。

 

順著老舊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來到了頂樓;他在活動前先伸展了一下,避免等等巡邏途中出抽筋,一般人抽筋大概也不會怎樣,他要是在半空中抽筋……是不至於摔到地面,不過落地時一定會狼狽一點。

雙臂用力的向上伸展,深吸了口氣,望著尚未全亮的天空幾秒後,再緩緩吐氣。

他是「白鴉」。

 

 

如同過去一年多一樣,他在樓頂和擁擠的建築間隙中奔跑。

準確的踏著建築物的邊緣,在飛越過街道上空時帶起一些騷動,偶爾停下腳步露出笑容,然後再繼續向前;腦中浮現出了這陣子比較少去巡邏的地點,隨即就改變方向。

「是白鴉!」

「那邊、在那邊!」

他在半空中時聽到了小孩子尖銳的嗓音,雙腿微曲吸收了落地的衝擊,小跑了幾步後回過頭,由上而下望著那個伸手指著他的小女孩,微微一笑。

小女孩呆滯了幾秒,然後露出了比原先更加燦爛的笑容,「媽媽!妳看!」

 

他在笑,有一半是因為他喜歡小孩,另一半則是因為這個小孩他不討厭。像這種小地方即使不同步也沒關係,反正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就好。

 

他將第七街區大致繞過一圈,和遇見的人打了招呼,關心了一下那些拾荒為生的人,這些舉動都沒有經過太多思考,像是條件反射一樣,身為艾爾弗雷時殘留下來的習慣在這種時候特別有用。

不過到底要像這樣在屋頂上飛來飛去到什麼時候呢?

落在屋頂上,向前滾了一圈卸掉衝擊力時,他分心思考著。

雖然說這種英雄一樣的行為既能讓「米歇爾」發洩暴力,又因為解決的都是惡人而勉強能符合「艾爾弗雷」的價值觀,不過難道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跑了幾步,跳起,纏著布條作為保護的手抓住了牆上一個凹口用力往上一撐,身體在空中一扭就翻進了無人的窗口。

不知道傑森有沒有什麼後續打算……像是再找一個人來塑造成所謂的「英雄」之類的,以傑森的能力,再做幾個都沒問題吧?

稍微有意識到,其實英雄並不是非他不可。

思緒被不遠處冒起的信號彈打斷了,他花了幾秒的時間評估要不要過去。

 

 

「蘿。她情況怎麼樣?」

蘿聽見聲音後看向窗口,對方沒有立刻進入室內,而是坐在窗框上等待她的答案。

「不太好,那個男的差點被她殺了。」蘿照實回答,「你如果不趕時間就留下來陪她一下吧,米歇爾……你有空嗎?」

米歇爾將有些鬆的髮帶扯下來,一邊重新紮著馬尾一邊思索,慢條斯理的綁完頭髮後才點點頭,「嗯,現在沒事。」

蘿並沒有質疑對方為何要在思索後才能得出這個答案,她只是比了比艾芙拉所在的房間;米歇爾隨手將腰帶上的短棍交給蘿,然後打開了房門。

原本被關在門板後的哭泣和尖叫破門而出,房中的女人正掩面哭泣著,書籍、擺飾和碎片散落一地,有些碎片上還帶著血跡;米歇爾紅色的眼珠從左到右一掃,對一片狼藉視而不見,微笑著踏入房中。

蘿在他身後帶上房門。

 

「媽媽。」

艾芙拉聽見了聲音,不再用手摀著臉,表情卻十分茫然;她看著米歇爾,嘴唇微微顫抖著,「米歇爾、米歇爾……」

「媽媽,怎麼了?為什麼在哭?」米歇爾維持著溫和的笑容,繞過屋內的桌子走到艾芙拉身旁,牽著對方的手,「不要哭,媽媽。」

「米歇爾,你去哪裡了?他們帶你去哪裡了?那些壞人……你有沒有怎麼樣?沒受傷吧?」

艾芙拉一邊問一邊慌亂的掃視著米歇爾全身。

米歇爾柔聲安慰道,「媽媽,我沒事、我沒有受傷……媽媽,妳的手跟腳都流血了,先坐下吧……」

「可是、可是那些壞人把你帶走了,他們、他們……」艾芙拉痛苦的閉上眼,一手揪著胸口,像是要把心臟掏出來一樣。

米歇爾注意到對方有好幾次不小心用指甲刮過領口露出的肌膚,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鮮明的紅痕;他連忙抓住對方另一隻手,試圖阻止對方自殘的行為。

「媽媽,我沒事,我在這裡……」

「不是、不可能……你不是他!」

艾芙拉用力的甩開米歇爾,即使後者立刻身軀一退、臉向後一仰,鮮紅色的指甲仍然劃過了他的臉頰,兩條血痕開始湧出更多的鮮血,然而米歇爾只是一皺眉頭,隨即又恢復笑容。

「媽媽……」

「不對!他被抓走了!我的米歇爾……我的……」

「我沒事,我就在這裡。」

「米歇爾、米歇爾……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騙我!他有危險,我要去——」

「我就在這裡,媽媽。」

「他才不是什麼白鴉!那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

「媽媽,別哭了、別哭了……看著我,妳看,我好好的。」

「說謊!他一定……」

「媽媽……」

 

 

蘿站在門外,煩躁地來回踱步。門的另外一邊,米歇爾一遍又一遍的說著重複的幾句話,艾芙拉偶爾會安靜下來,但沒過多久又開始哭嚎、控訴;房間內能摔的東西都已經摔的差不多了,如果艾芙拉要發洩的話——

停,不要再想了。蘿命令自己停止思考,用力的眨了眨眼睛,然後優雅地坐下。

幾分鐘過後,門板後的音量終於逐漸轉小,但偶爾還是能聽見艾芙拉的哭聲;由於不需要蓋過艾芙拉歇斯底里的哭喊,米歇爾的安慰也跟著放低了音量,隔著門板已經聽不見了。

 

蘿閉上眼,在心中默數到了五百,然後才推開房門。

母子並肩坐在床緣。艾芙拉已經不再哭泣了,只是摟著米歇爾,溫柔地說著話。

「米歇爾,臉上的傷……?」

「只是跌倒時擦傷而已。」

「嗯,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沒有其他傷口吧?」

「沒有。」

「有人欺負你的話一定要跟媽媽說,我會保護你……」

「……嗯,好。」

 

蘿沒有忽略對方回答前那短暫的沉默。

蘿知道米歇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對艾芙拉很好,會像個成熟懂事的大人一樣安撫情緒失控的母親,不過偶爾……只是偶爾,當艾芙拉哭泣著說要保護他的時候,他會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厭煩。

蘿對此視而不見。事出必有因,米歇爾的情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艾芙拉過去總是這麼說,她也盡力了,只是她一個人拼盡全力所得到的結果並不夠好。

艾芙拉的母愛讓米歇爾不至於轉身離開,她的懦弱和無能也束縛著米歇爾。

沒錯,艾芙拉是天使……是心地善良卻不染塵埃的天使,即使那份善良毫無用處。

 

「艾芙拉,妳還好嗎?」

「嗯,我沒事。」艾芙拉微微一笑。

沒事才怪,「嗯,那就好,米歇爾你剛剛不是說還有事要忙嗎?」

「啊,對喔。」米歇爾用力的抱了抱艾芙拉,「媽媽,我晚點再過來喔。」

「好,我等你。」

等米歇爾出了房門,蘿才「赫然想起」她有事情要交代給米歇爾做,連忙追了出去;等出了房間、關起房門,她就收起慌亂的樣子,看著在窗邊靠牆站立的米歇爾。

米歇爾已經將剛剛放在桌上的短棍別回腰間,那張酷似艾芙拉的臉龐上多出了兩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在米歇爾的皮膚以及白髮襯托之下變得更加醒目。

「傷口深嗎?」她為了不讓艾芙拉聽見而刻意壓低音量。

「我有閃開,還好。」放著不管應該也會結痂,就不用去麻煩緋穎用治癒法術了。

「嗯,那就好。」閃開了?意思是說如果沒有閃開,那道傷口可能會……那個位置離眼睛很近,就算艾芙拉是無意的……「等我一下。」

她將乾淨的手帕打濕,彎下腰仔細地擦拭著米歇爾臉上的血跡,小心翼翼的避開了傷口擦拭完後,米歇爾的臉上只剩下兩條紅痕。

 

「謝謝。還有……蘿姐姐,最近有什麼沒看過的客人來嗎?」

「沒有,都是熟面孔。如果是沒看過的人,我不會讓他們見到艾芙拉……她的客人都是我讓可以信任的人假扮的,不用擔心。」

「那就好。」

 

米歇爾的笑容依舊毫無瑕疵,但蘿看得出對方其實有點疲倦;現在還是上午,米歇爾還有一整天的雜務要處理,卻已經被艾芙拉分走了大半的精力。

「蘿姐姐,我走了。我晚點會再來一次。」

「你那邊的人沒關係嗎?」蘿知道米歇爾其實是聽令於某人的,也知道那個人並不是米歇爾的生父威廉.泰勒,但她始終不知道那個人的確切身分。

那個人曾經透過米歇爾交給她連絡用的奇怪工具,她有幾次透過工具聽見對方的聲音,要說完全沒有猜想是不可能的,只是她為了自己的安全從不過問超出自己職責範圍的問題。

她的職責只有一個,並且和她本人意願相符——「保護艾芙拉」。

 

「沒關係,他不在意這種小事。」

米歇爾用指尖碰了碰臉上傷口,確認不再滲血後就轉身踏上窗台,縱身一跳。

 

蘿沒有像第一次看見米歇爾這樣做時一樣衝到窗口,她知道對方會沒事。

「不從正門進來」可以理解成為了保護艾芙拉的必要措施,但「白鴉」似乎不管在哪都是以窗戶為主要途徑……讓一個孩子這樣做的人在想什麼?

不過自己也沒資格這樣抱怨就是了,她雖然沒有對米歇爾做過什麼,但她也不否認在米歇爾成為現在這樣子之前,她曾經有過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將「白鴉」給處理掉的念頭。

關於「白鴉會帶來不幸」這點,她是半點都不信,就和她不信什麼狗屁神是一樣的道理——那些教徒說神一直在看著,不過看著又怎樣?降下過半點有用的祝福嗎?而白鴉……第七街區的生活又不是白鴉出生後才變得艱難的。

不過如果聚焦在艾芙拉身上,她的確是因為生下了米歇爾而變得更加不幸。

「處決白鴉之人將承受所有不幸」?她聽過這說法但不以為意,如果艾芙拉希望白鴉死去,那麼無論會不會受到詛咒她都能夠毫不猶豫的殺了那個孩子——不過艾芙拉愛米歇爾,她深愛著那個帶給她不幸的孩子。

或許死亡對於年幼的米歇爾也是種解脫。蘿不只一次這麼想。

從艾芙拉懷中被奪走,被辱罵、踢打,然後傷痕累累的倒在那裡,艾芙拉總是哭泣著將米歇爾帶回來,一遍又一遍,日復一日;艾芙拉臉上淚痕彷彿從未真正乾涸,就如米歇爾身上的傷永遠沒有徹底痊癒的一天。

 

人們都說小孩子對於他人的情緒是最敏感的,想必米歇爾也有查覺到她的殺意;蘿知道自己和當初那個敲昏米歇爾、把他交給宗教瘋子的少年沒什麼不同,她只是……還來不及動手而已。

然而成為現在的「白鴉」之後,米歇爾從未追究這一點。

 

「蘿?米歇爾離開了嗎?」

陷入回憶中好一陣子,才被一陣輕柔的呼喚給叫醒。

她斂去眼底所有情緒,「嗯,他走了。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嗎?要不要再睡一下?我會叫人把這裡收乾淨……」

「我剛剛是不是……」

「先睡一下吧。」

一覺過後,什麼也不會改變。雖然不會更好,但也不會更壞了……就這樣吧。

 

 

白色的身影掠過天空。

紅色的眼眸在剎那間掃過了下方的街道,威嚇性質大過偵查;除非是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否則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有看等於沒看。

在白鴉飛躍到另一個屋頂上、繼續向原先訂下的目的奔跑時,有兩個人從地面上的陰影看清少年的方向後安靜的跟了上去。

 

 

「安琪拉,他應該快要來了喔。去把手洗乾淨,要吃飯了。」

媞亞對著正專注作畫的安琪拉又喊了好幾聲,紅髮的小女孩才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放好筆之後帶著笑容跑開。

媞亞預測的時間很準,做好午餐之後米歇爾就俐落的從窗口踏進室內。

「午安,媞亞。」

「午安,米歇爾。巡邏順利嗎?」

「中途去看了媽媽。」

「嗯。」媞亞知道米歇爾的意思就是「不太順利」。

「安琪拉呢?」

「去洗……」

媞亞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她說到一半時安琪拉就衝進廚房,直接撞到米歇爾懷裡;米歇爾因為衝擊而退了半步,眼底沒有絲毫不悅,「午安,安琪拉。」

「嗯。」

米歇爾眨了眨眼,看看含笑的媞亞又看看安琪拉,不太確定的又叫了一次,「安琪拉,妳……」

安琪拉也跟著眨了眨眼,然後更大聲地回應:「嗯!」

米歇爾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真實,他驚喜地轉向媞亞,「安琪拉可以說話了?」

「只會你剛剛聽到的那樣。」媞亞也跟著露出笑容,「是很大的進步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已經一陣子了,不過之前不太穩定。」

 

媞亞知道這件事讓米歇爾非常開心,當然她自己也一樣。雖然安琪拉就算永遠不說話,她也有辦法活的好好的,不過稍微變得正常一些總是好的……至少「表面上」正常一些是有利於生活的。

或許有一天,她們會連惡夢也忘記……不,還是算了吧,如果連那些都忘記,她們就會變得軟弱又無用;與其變成那種必須完全依靠別人來生活的累贅,保持現在的警覺也不壞。

媞亞等到安琪拉終於主動從米歇爾身邊離開才再次出聲,「兩位,午餐要涼了。」

 

米歇爾在吃過午餐後趴在桌上小睡了一陣子,醒來後,要離去之前問了句,「妳可以收留朵拉嗎?」

「誰?」

「我之前說過的,史卡雷特的侍女。」

「我記得你說史卡雷特有兩個侍女,你是說哪一個?為什麼我要收留她?」

「她……可能有一些不該有的想法,因為史卡雷特只有她們兩個侍女,所以……」

「不要,我絕對不會收留她。」

「……嗯,我知道了。」米歇爾點了點頭,「我想也是。」

「那為什麼還要問我?」媞亞面無表情的反問,查覺到自身的表情太過嚴肅之後便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我討厭那樣的女人啊,米歇爾……我討厭所有想藉著男人來得到什麼的女人,你說的那個朵拉就是這樣的人吧?」

「那是因為她從小被傑森帶回去所以才會誤解的。」米歇爾解釋了一句,但並不否定媞亞對從未見面的朵拉的評價。

「她想成為史卡雷特的妻子嗎?還是說她沒有那麼笨,只是想做他的情人?然後你想要阻止她?你想要保護那種愚蠢又健忘的女人嗎?她——」

「冷靜,媞亞。」米歇爾打斷了咄咄逼人的媞亞,「安琪拉已經努力在克服了,妳也要冷靜一點。」

媞亞就像是被這句話噎住了一樣,張著嘴幾秒後,嘴唇抿出了一個溫和的弧度。

吸氣、吐氣。她短時間內沒再說任何一句話,她知道自己在這時候說出來的絕對都是些難聽的話,只是……只要提到那種女人,她就會控制不住。

吸氣、吐氣。

冷靜下來後,腦袋也開始正常的轉,她自嘲地一笑,「抱歉,我又問了蠢問題。」

「沒關係,是我不該問妳的。」

 

米歇爾離開後,媞亞靠在窗口望著對方逐漸遠去的身影。

原本以為已經可以冷靜面對那種話題了,可是只要一提起那種人她就是會感到煩躁;她聽米歇爾說過,史卡雷特的兩個侍女都是妓女的孩子,以這樣的出身,即使是當貴族的情人都不夠格。

為什麼要抱著那樣不切實際的妄想?

不管怎樣,都不可以忘記最初所在的地獄……如果不這麼做的話——

 

「嗯。」

媞亞回過神,發現安琪拉正輕輕扯著她的衣袖,漾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安琪拉,妳會不會有一天也忘記那些人呢……」

「嗯……」搖頭。

「那就好……」

過去的一切會構成現在,如果忘記了過去,就什麼都沒有了……

 

 

 

「葛瑞森,幫我個忙好嗎?過來一下。」

葛瑞森被這句話嚇的退了一步,回過神來後僵硬的點了點頭。跟在米歇爾身後走到同伴看不到的轉角時,他迅速的在心中把這幾天的生活回想了一遍,確認他自己並沒有再向任何人透露不該說的情報。

這幾天他甚至刻意躲著沒再見克里斯,就算不小心見到了也隨便說幾句敷衍就迅速離開……雖然這種態度就像是光明正大的說「我有事情不告訴你」,不過反正克里斯也早就開始懷疑了,所以沒差。

那米歇爾現在又是為了什麼事來找他?

 

因為一邊走一邊分神思考,所以前面的人停下腳步時,他差點直接撞上去。

紅色的眼睛直直望著他,「我那天跟你說的事,你相信嗎?」

「呃,那……」

「所有的事,你相信嗎?」

葛瑞森吞嚥了一下,點頭,「相信。」

「你會想要知道更多嗎?」

「知道什麼?」

「嗯……」米歇爾思索了幾秒,認真的回答,「有些不知道會很危險,但知道了會更危險的事。關於你生活的地方,然後……一部分也跟我有關。」

葛瑞森沉默了幾秒,試圖分清楚對方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到底什麼叫做「不知道會危險、知道了更危險」的事?和之前到教堂演的那齣戲有關嗎……?

想歸想,但他並沒有問出口。

 

「反正你先慢慢想,如果想知道的話就去問緋穎。然後如果你知道了的話……我會正式跟你道歉。」

「什麼?」

「等你決定好再來問我,我只是來跟你說這件事……」

米歇爾抬手示意葛瑞森安靜,毫無預警的一轉身,飛快的掃視周遭。

第七街區的街道巷弄十分複雜,其中堆砌的那些雜物製造了太多可供藏匿的地點,光是這樣一眼掃去就有幾十個能藏人的地方……米歇爾皺起眉頭,抓著葛瑞森的手腕把人拉走。

「最近小心一點,看到外來的人記得要跟我說。」

「呃,好,剛剛……」

「我希望是我的錯覺。」

 

 

「那個小孩看到我們了?」

「應該沒有。」

「那為什麼他走掉了?」

「他感覺到了。」

「……」

 

 

微妙的視線如影隨形,米歇爾沒有什麼被跟蹤的經驗,或者該說他很少有「查覺到自己被跟蹤」的經驗。唯一一次他懷疑有人在跟蹤自己並且得到證實,就是在他——艾爾弗雷——死前不久。

他並不擅長面對躲在暗處的攻擊,來到第七街區後雖然傑森有稍微講解過技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面到底有沒有進步。雖然現在差不多能確定有人跟著自己了,但他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跟著的。

早上嗎?還是從前幾天……?

如果比想像中的更早,那就麻煩了,但前幾天緋穎都有跟著出來巡邏,有魔法防範的話應該不用擔心……所以就假設是從今天早上開始好了。

是青鳥的時候沒感覺到有人跟蹤他,是白鴉的時候是真的沒多少人有膽子跟蹤他,所以他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甩掉那道視線;在屋頂上行進的模式大概已經被摸透了,可是走在地面上就更加處於劣勢。

那現在只能先連絡傑森了,他記得傑森曾經給幾個比較關鍵的人留過可以緊急連絡的工具,至今好像還沒被使用過。他知道有五到十個人有那種道具,但為了不暴露更多傑森的眼線,他只能從其中選出今天去見過的兩人——蘿或是媞亞。

 

做出決定時,他就知道會給被選擇的那方帶來危險;所以當他踏入艾芙拉房間的窗口時,眼前的景像並不會讓他特別驚訝。

 

屬於白鴉的安穩生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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