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有不少店家已經關上店門,準備打烊。
教堂前廣場不少人來來去去,漸漸地,有人聚集在噴水池旁,聆聽著悅耳的頌讚曲。
演唱者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孩子,一頭淡金色的髮絲在夕陽照射下染上了橙紅;那首頌讚曲的旋律和歌詞都十分簡單,連孩子都能唱出,但是他所演唱出來的卻又不太一樣。
就是因為簡單,所以大多數人總是隨口唱唱,但現在站在噴水池前的孩子雙手交握,雙眼闔著,虔誠地詮釋每一個音符;孩童特有的清亮嗓音配上孩童純真的容貌,不少人駐足聆聽。
一曲完畢,許多人紛紛上前,掏出幾枚硬幣放進小鐵罐裡,順便摸摸那孩子的頭,噓寒問暖幾句。
賣藝的孩子對每個人都露出淺淺的笑容,乖巧地回答了那些問題。
爸爸媽媽都過世了,只剩下哥哥和姊姊……
哥哥去打工,打工完會來接我回家……
姊姊在家,但是身體不好所以不能出門。唱歌也是姊姊教我的。
嗯,每餐都有吃,因為哥哥很努力賺錢……
葛瑞森擠進人群時,正好聽見米歇爾回答了幾個比較常聽見的問題。
身為一個「認真賺錢的哥哥」,他只能嘆了口氣,扯出一個和善的笑容,「米歇爾,走吧,該回家了。」
周遭人群紛紛讓開,有些人甚至對他露出讚許的笑容。
米歇爾笑容滿面地跑到他身邊,甚至抓住了他的袖口,就像個黏著哥哥的弟弟……不過說起他們之間真正的關係,實在是一言難盡。
最初幾次進入王都時,米歇爾帶著他到幾家藥局和雜貨店,告訴他該買些什麼、買哪些牌子、怎麼跟店主交涉;後來等他熟悉環境後,就放他一個人去採買,自己則是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晃蕩,最近米歇爾選定的地點是噴水池邊,他就在那裡當個賣唱藝人,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於那些關心的提問,米歇爾自有一套故事。光就葛瑞森知道的部分來講,那個「唱歌是姊姊教的」就百分之百是胡扯的,米歇爾根本沒有姊姊;而且頌讚曲這種教會才會教的曲子在第七街區沒幾個人會,至於米歇爾為什麼會……大概就和米歇爾諸多的秘密一樣,無解。
葛瑞森正打算扮演著哥哥的角色帶米歇爾回「家」,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這位小朋友過來一下?」
葛瑞森警戒地退了一步,米歇爾輕巧地轉到他背後,從一旁露出半張臉盯著陌生人,就像個怕生的孩子。
眼前的成年男性有一頭淡色的金髮,衣著雖然不算非常正式,但衣物卻都乾淨整齊,甚至還能看見熨燙的摺線,顯然經濟狀況高出平民……
葛瑞森謹慎地反問,「我弟弟怎麼了嗎?」
男人笑了笑,臉上的笑紋讓他看起來比葛瑞森估計的又老了幾歲,大約已經接近三十了,「我們家老爺想問他一些問題,就在那邊的馬車而已。」
葛瑞森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輛外觀不顯眼的馬車停在路邊。雖然馬車樸素,但從眼前的人的打扮就能猜到馬車裡的人應該身分也十分高貴。
葛瑞森感覺到米歇爾在他衣服上輕輕扯了三下,意思是「好」。
「那米歇爾,就過去一下吧。」他低下頭對著米歇爾一笑。
「嗯,好。」米歇爾乖巧地點了點頭。
「請上車吧。」
葛瑞森聽到對方這麼說時,皺了皺眉頭。他原本以為是站在車邊跟車內的人說話就好,要是上了車……他是不擔心被誘拐,就算誘拐,倒楣的也不會是米歇爾,但要是對方真的圖謀不軌而惹出什麼事,以後要進王都恐怕會很困難。
如果沒辦法進王都採買,那有人生病卻買不到藥……葛瑞森下意識地按住了放滿生活用品的斜揹袋。
他原本以為米歇爾會拒絕,沒想到米歇爾卻輕巧地跳上了馬車,還回頭瞟了他一眼,擺明是要他跟上。
可是……為什麼?
葛瑞森最後還是上了馬車。
果然,外表的樸素都是假的,馬車內部毫不客氣地舖滿了豪華的軟墊,這麼高級的馬車一定是不會顛簸的,不過就算是翻車了,人在裡面滾個幾圈大概也不會有事,反正撞來撞去都是軟墊。
坐在馬車裡的人比他想像的還要年輕,剛才聽那個人說「老爺」他還以為至少有三十歲……這樣看上去大概二十幾吧?
葛瑞森謹慎地評估著,坐在旁邊的米歇爾仗著自己「年幼無知」,正大大方方地左看右看,最後才把視線轉到坐在對面的人身上。
「你是誰?」
「米歇爾,不可以這麼沒禮貌!」葛瑞森已經很習慣陪著米歇爾演戲了,所以想也不想,很自然地接了口。
雖然座椅上擺著軟墊,但坐在兩人對面的年輕男性卻坐的挺直,暗金色的髮絲梳的十分整齊,衣著也毫無瑕疵,嘴角那抹和善的笑容沖淡了一點嚴肅的氣氛。
那種笑容葛瑞森看多了,不過就是演戲這種小事,第七街區哪個人不會?
「我叫克萊恩。你叫做米歇爾吧?」年輕的男性微微一笑,「姓什麼?」
米歇爾搖了搖頭,「姊姊說不可以告訴陌生人。」
「那……請問你是……?」年輕男性轉向葛瑞森。
「我叫葛瑞森,我是米歇爾的哥哥。請問你找米歇爾有什麼事嗎?」
「我剛好路過這裡,聽到你弟弟的歌聲總覺得很耳熟……讓我想到一個熟人,因為我跟他很久沒聯絡了,想問問看會不會是他教的。」克萊恩誠懇地解釋著,「你弟弟這首歌是跟誰學的呢?」
莫名其妙的理由和原因,他可不相信有貴族會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接觸兩個窮人家的孩子。葛瑞森沒將懷疑表現在臉上,只是輕輕推了推米歇爾的肩膀,「米歇爾,來,自己說,別什麼事都讓我幫你。」
當然,「白鴉」是不可能什麼事都需要人幫的,只是他現在必須把答題權交還給米歇爾,他可不敢代替米歇爾隨便回答,他不想因為自己說錯話而導致他們是第七街區住民這件事曝光。
第七街區會被王都的人們排斥其實也理所當然,任何犯罪者都想逃到第七街區,第七街區出身的人又拼命想擠進王都,但即使僥倖進入王都也會因為教育程度不高而流落街頭,成為乞丐,更甚則淪為扒手、搶匪,被通緝後再狼狽的逃回第七街區,就這麼惡性循環著。
沒人知道是從何時開始,也沒人知道該如何結束。
葛瑞森人生第一次踏進王都,是米歇爾帶著他通過門口守衛。那時十一歲的米歇爾在看到守衛前的兩秒開始雙眼泛淚,接著就抽噎著跟守衛說他們忘記帶身分證明……講著講著、哭著哭著,莫名就通過守衛了。
守衛放行並不是單純看他們可憐,而是因為米歇爾的言語間不經意地透出了對王都的熟悉,他提到了一些商店的名稱還有街道的位置,這些資訊讓守衛相信他們是偶爾會進入王都採買特定商品的一般市民,而不是出身於骯髒的第七街區。
但是葛瑞森一直都不懂,在第七街區出生、從沒離開過那個垃圾場的米歇爾是怎麼知道王都的情況的?
口口聲聲叫著米歇爾「大哥」,說是尊敬他、將他視為守護者……其實葛瑞森很清楚,自己抱持的情感是出於對未知事物的恐懼。
「米歇爾,能不能告訴我這首歌是跟誰學的呢?」貴族溫和地將問題重複了一遍,這次地詢問對象換成了米歇爾。
「是……跟一個大哥哥學的。」米歇爾做出了適當的遲疑後這麼回答。
「那麼他長什麼樣子?」
葛瑞森突然覺得不太對勁。一般人難道不是先問姓名嗎?怎麼會是問長相?
米歇爾搖了搖頭,「不知道,我沒看過他的臉。」
「為什麼?」
「他都在教堂的告解室裡,他有空時才會教我唱歌。」
葛瑞森確信這句話是謊言,第七街區沒有教堂,只有教堂的廢墟,那個區域其實就是一片斷垣殘壁,別說告解室,連片門板都沒有,又怎麼可能會有人?
「這樣啊……」
自稱克萊恩的男子沒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他有說他叫什麼名字嗎?」
「那個大哥哥說,他叫做艾爾。」
葛瑞森看著米歇爾彷彿毫無心機的神情,再看看克萊恩早已僵化的微笑。
不自然的靜默並沒有維持太久,克萊恩溫和地回答,「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下了馬車之後,葛瑞森沒忘記要扮演兄弟,牽著米歇爾的手走了一段距離,確定附近都沒有人之後才開口。
「……為什麼要說謊?」葛瑞森看向米歇爾。
米歇爾微微一笑,「為什麼要說真話?」
「『艾爾』又是誰?你認識剛剛那個人吧,不然為什麼要騙他?」
米歇爾停下腳步。
他們下了馬車後,一開始叫住他們的男性給了他們幾枚硬幣,還問了他們下次何時會到市區,葛瑞森如實回答:不確定。
現在他們已經離開了王都,再不久就可以回到第七街區了。
「我沒有說謊喔,葛瑞森。」米歇爾笑的天真無邪,「或是你可以試著跟克里斯打聽看看,他會知道『艾爾』是誰……前提是,你真的想知道的話。」
----------------------------------------
「他真的這樣說?!」
克里斯猛然瞪大眼,「他說『艾爾』嗎?確定是這個發音?!」
「……你要發瘋也要等告訴我真相之後再發瘋。」葛瑞森沒好氣地回道,「我確定是這樣唸的,現在你是要告訴我那是誰?還是等大哥來宰掉我?」
他好不容易搶在米歇爾之前攔住克里斯,迅速複述了幾天前的對話之後,對方那種知道些什麼卻又不立刻說出來的態度讓他十分煩躁。
他已經被警告過了,那句「你真的想知道的話」就是最嚴重的警告,但是反果來說……其實也代表米歇爾早就知道他會想辦法跟克里斯接觸。
橫豎都是死,那就死的乾脆點。
「艾爾到底是誰?」
「……艾爾弗雷.埃斯利亞。我想,應該是指他。」克里斯低聲唸出了那個名字,「我現在只能告訴你這個名字,因為我也還不確定米歇爾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去你的,要是連你都不知道大哥是誰,那又有誰知道?」葛瑞森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所以這跟那個艾爾弗雷又有什麼關係?如果真有這個人,那他在哪裡?」
克里斯愣了一下。在他截至目前為止的印象中,葛瑞森是個纖瘦有禮的少年,現在不僅罵了出聲,眼中也帶著暴戾。
可能這才是原本的樣子吧。克里斯並不打算在這件事上多加探討。
克里斯照實回答:「已經下葬了。」
「……什麼?」葛瑞森臉上的煩躁被錯愕取代,「什麼時候?」
「兩年前。」
「兩年?那……」
兩年前,大約就是「米歇爾」變成「白鴉」的時候。
克里斯大概能猜到葛瑞森要說什麼,搶先予以否定,「他們沒見過面,艾爾弗雷大人是……總之他們不可能見過面。」
「那個人有可能還活著嗎?有人看見他的屍體嗎?死亡時……」
「……別這樣說!」克里斯突然低吼了聲。
葛瑞森安靜了下來,望著情緒忽然失控的克里斯。
克里斯深吸了幾口氣後,正準備開口道歉,葛瑞森卻搶先開口了,「對不起。我好像太急躁了。」
「不,是我的問題……我……不太能接受有人這樣說。」
克里斯以為自己早已接受了事實。艾爾弗雷.青鳥.埃斯利亞,受眾人愛戴、接受他的忠誠、近乎完美的侍奉對象,已經死亡的事實。
他在婚禮的前夕死亡,死因是失血過多,傷口在側腹、背上、手上……
他葬在家族墓園中,他的名字被留在英靈殿中,這是史無前例的光榮,他是第一位在沒有戰爭的年代被記錄在英靈殿的英雄。
克里斯覺得這整件事都透著詭異,青鳥或許過於天真善良,但他的實力卻不容質疑,怎麼可能因為捲入那種莫名其妙的事件就喪命;他主張重新調查,提出了合乎情理的內容,但到最後卻只得到了被降職到第七街區,擔任巡邏隊副隊長的結果。
他的理智阻止他追查,畢竟再怎麼追究,艾爾弗雷.青鳥.埃斯利亞,已經死了。
可是在兩年後,一個白髮紅眼的少年微笑著,說:「關於艾爾弗雷,我知道的事可能比你還多一點。」
接觸的越多,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就越來越不容忽視。有時,米歇爾的笑容和舉動會和記憶中的上司重疊;可是下一秒,強烈的差異性就再度顯現。
每當他想相信這世上有奇蹟、米歇爾就是他記憶中的人時,米歇爾的笑容就會在他眼中扭曲變質。
還要有多少巧合?
艾爾弗雷喪命的時間和米歇爾改變的時間相當接近。
還要有多少巧合,他才可以逼迫自己相信那個假設?
「葛瑞森,你知道魔法吧?」
葛瑞森的表情轉為警惕,遲疑了幾秒,採用慎重又刻意含糊其辭的答案,「……我不太清楚。」
魔法就是被教會明令禁止的「巫術」,扯上關係的人都會被投入宗教裁判所加以審訊,至今還沒有人扯上巫術後從宗教裁判所內活著走出來,葛瑞森的反應在克里斯看來還算合理。
「為什麼要說這個?」葛瑞森焦慮地反問。
「我聽說過一種叫做『轉生』的魔法。」
「轉生……?」葛瑞森皺起眉頭,「我沒聽說過。那是什麼?」
「從字面意義來解釋的話,有人推測是讓死人復活的魔法,但是就算是魔法也不能逆轉生死,至少我是這樣聽說的。」
葛瑞森注意到克里斯的話語中出現了「有人」還有「聽說」這兩個詞,如果克里斯不是在刻意推卸責任,那就是克里斯身邊有人對魔法十分感興趣,因此曾經不顧教會的禁令私下研究過。
「我聽說……」克里斯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盡量清楚地解釋,「生命沒辦法逆轉,魔法沒辦法治癒死人,不過可以透過魔法把垂死的人的靈魂轉移到另一具還有足夠生命力的身體裡。不過這也只是根據記載的註解做的推測,沒有可信的根據。」
「……」葛瑞森張口,卻沒有打斷對方。
第七街區人人都知道關於「白鴉」誕生的傳說。那天,「米歇爾」受了重傷……
葛瑞森緊張地吞嚥了一下,逼自己扯出笑容,盡量讓對話停留在玩笑地形式,「……不覺得這很像小說劇情嗎?被某種陰謀害死的主角,會以不同的形式回來……像是詐死或借屍還魂之類的,你說的是這種嗎?」
「是。不過沒有任何前例可以佐證。」
「……所以,你現在懷疑米歇爾其實就是那個艾爾弗雷嗎?」葛瑞森終於還是問出口了。
克里斯遲疑了半晌後,點頭。
葛瑞森沉默地思考著。的確,這樣子很多事就可以解釋了,不過……「如果是你說的那個什麼轉生,『現在的米歇爾』應該不知道『以前』發生了什麼事吧?」
「這個我也不……」這本來就只是個荒唐的推論,克里斯並不清楚細節。
但是克里斯還沒來得及將這點告知葛瑞森,熟悉的聲音就從上方傳來。
「葛瑞森,我應該說過『如果你想知道』這句話吧?」
克里斯看著葛瑞森忽然渾身僵硬的模樣,有些疑惑:葛瑞森不是一直將米歇爾當作大哥一樣尊敬嗎?怎麼會是這種反應?
米歇爾正坐在三樓高的窗口,微笑著。
葛瑞森和克里斯都不知道他是何時出現的,又聽到了多少。
「白鴉……大哥。」葛瑞森深吸了一口氣,露出笑容,「您早啊。」
「早。」
米歇爾踩著牆上殘破的裝飾向下,輕巧地落地。
「克里斯大哥,好久不見。」
「你聽到——」
「啊,等等再問,我有些事要先跟葛瑞森說。」
米歇爾說著,轉過身,「我說過吧?『以前的事就算了』。」
「……」
「也就是說,你對我做的一切、對艾芙拉做的一切我都不想追究。懂嗎?」
「……是。」
「可是那不代表我已經忘了喔。該不會是你自己忘了吧?」米歇爾對葛瑞森招了招手,示意後者彎下腰。
米歇爾將雙手圍成筒狀放在葛瑞森耳邊,壓低音量,嘴角還帶著雀躍,像是在傾訴孩童的小秘密一般,而葛瑞森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克里斯無法聽見米歇爾的聲音,但是從時間長短來判斷,米歇爾大約只說了一句話,隨後就退開,微笑地望著葛瑞森。
「葛瑞森,你還記得嗎?」
「……是。」拘謹而僵硬地回答。
「絕對不可以忘記喔。」米歇爾微微笑著。
葛瑞森望著那雙紅眼,無法移開視線,那股熟悉的恐懼回來了,不對,那種恐懼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那是不可能被原諒的事情,對吧?那雙紅眼這樣對他說著。
「那,葛瑞森你先回去吧,我和克里斯大哥還要聊一些事。」
在米歇爾這麼說後,葛瑞森像是逃難一樣逃離了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孩子。一路狂奔回到住所許久之後,心臟依然以不自然的速度跳動著。
「葛瑞森,你怎麼了?」
「臉色不太好……」
「欸?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同住的幾個夥伴陸續上前關心,但葛瑞森只是扯出微笑,搖了搖頭,「剛剛一不注意跑太快而已,沒事。」
大部分的人都接受了這個說法,但是有幾個人的神色卻不太自然,面色凝重地望著他。
住在這裡的十幾個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大部分都是受到米歇爾的幫助而住下來的;但其中也有人從很久以前就和葛瑞森一同行動,靠偷竊和打零工過活——當然,那是在「白鴉」出現之前。
所以他們當然知道,會讓他動搖、打從心底恐懼的,只有米歇爾。
---------------------
在葛瑞森離開後,米歇爾臉上的微笑沒有絲毫改變。
克里斯皺起眉頭,「你跟他說了什麼?」
「算是威脅吧。」
「他不是很尊敬你嗎?」
「……這個啊……」
米歇爾忽然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後,卻也沒回答克里斯的話,只是問了句,「你知道我和葛瑞森進城時遇到誰嗎?」
「……誰?」
「有一個自稱『克萊恩』的陌生人把我攔下來,他說,我唱的頌讚曲很像他認識的一個人。這種理由,你信嗎?」
米歇爾依舊笑著。
笑著、笑著、笑著——卻像是要哭出來一樣。
克里斯愣住了,「克萊恩」?他聽過這個名字,至於是在哪裡聽過……
對,是從艾爾弗雷大人口中聽見的。那個時候,隔著門板,那個溫和又無奈的笑聲響起,「……饒了我吧,克萊恩,再這樣忙下去的話我都沒時間陪莉蒂亞了……」
克萊恩,是王儲的名字……不,因為已經登基了,所以是……
「國王……陛下?」克里斯喃喃說出了答案。
然而這樣又出現了新的疑點,一般平民沒有機會見到國王,即使是王室遊行也不會經過第七街區,然而米歇爾的反應卻顯示出他明確地知道這個「克萊恩」的真實身分。
靠推測的嗎?不對,應該是有別的依據。
不管克里斯怎麼思考,總會被自己的期望給導向同一個結論:米歇爾,也就是白鴉的身軀中,是艾爾弗雷的靈魂。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他還會懷疑米歇爾是不是透過其他種方式得知艾爾弗雷的生平,但是就在剛才,米歇爾的舉止推翻了這個猜測。
米歇爾因為當今的國王所說的一句話而動搖了,再怎麼親密無間的好友或親人,終究無法代替他人感到悲傷。
所以,米歇爾……是誰?
「克里斯,我需要你的幫我一個忙……」米歇爾閉上了雙眼,將所有外露的情緒連著紅色的雙眸一同歛下,「你會幫我嗎?」
克里斯看著眼前那張年幼的臉龐,又遲疑了,那瞬間,米歇爾的臉龐和他記憶中的那人沒有任何一絲相似。
米歇爾嘆了口氣,「作為報酬,我會告訴你你最想知道的事。」
米歇爾朝著克里斯揮了揮手,示意後者稍微蹲下;克里斯乾脆就蹲下身,讓視線與米歇爾齊平。
紅色的眼珠眨也不眨。
「等我的目的達成,我會告訴你『我到底是不是艾爾弗雷』。」
「什……麼?」
克里斯聽見自己的聲音後,才意識到他自己開口說話了。
那本該是不可能的,他們不一樣。他記憶中的青鳥絕對不會像方才米歇爾所做的那樣,帶著笑容威脅別人……可是眼前那溫和的雙眸還有說話的語調分明就是——
「克里斯。」米歇爾再度閉上了雙眼,微微搖頭,「不要問。回答我,你要不要幫我的忙。」
克里斯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感覺到了自己聲帶在震動,在他開始思考前,他已經回答了:「是。」
米歇爾睜眼,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既不像個孩子,卻也不是「青鳥」艾爾弗雷。
---------------
推開門前,米歇爾伸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嘴角,確認自己沒有將任何一絲情緒表現出來後,他才握住門把,一轉,老舊的絞鍊發出一聲難聽的噪音,木門向內敞開。
「媽媽,我回來了。」他帶著笑容說道。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米歇爾。」
坐在床邊的女性微微一笑,笑容中還帶著一點困倦。她穿著單薄的衣物、雙腳赤裸,頭髮還有點毛躁,顯然剛從床上坐起。
「今天沒什麼事。媽媽今天起的比較早呢。」米歇爾繞過了放在房中的家具,經過衣架時伸手扯住藍色的布料,手腕一抖,就將披肩拿在手中。
窗外陽光直直照下,已經接近中午了,但天氣尚未轉暖,米歇爾仍然將手中的織物為對方披上,「還沒吃飯吧?我去拿。」
米歇爾笑著,轉身又走出了房間;再次回來時,手中端著一片木板充當托盤。
幾塊麵包、一點醃製的肉還有最近十分昂貴的乳酪放在邊緣有著細小裂縫的瓷盤上,在第七街區已經算是十分奢華的早餐了。
米歇爾嘆了口氣,但推開門時,臉上又只剩下笑容。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坐在床邊的女性已經簡單打理好了自己的儀容。一頭黑髮經過梳理後變得十分柔順,翠綠雙眸中的倦意也少了些。
「米歇爾,我說過不用這麼費心的。只要能吃飽就好了……你吃飽了吧?」
對於這樣無奈的嘆息,米歇爾只是微笑,「已經吃過了。」
在敲門聲響起前,米歇爾就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熟悉的腳步聲;他站起身走到還算完整的木板門前,在敲門聲響了一下時就拉開門。
「蘿莎姊姊。」
美艷的紅髮女性看著米歇爾露出笑容,「米歇爾,你今天難得清閒啊?怎麼?那群小兔崽子難得沒有依賴他們的大哥,終於要學著獨立了嗎?」
「大概吧。」米歇爾隨口答道。
蘿莎簡單和米歇爾打了招呼後,轉而望向房內的另一名女性,「艾芙拉,妳身體還好吧?最近天氣在變,妳身體不好,自己多注意一點。」
「還可以。」艾芙拉,也就是米歇爾的母親,點頭回應,「米歇爾最近沒出什麼事吧?」
「怎麼可能有事?」蘿莎開朗地一笑,順手揉了揉米歇爾的一頭白髮,「這孩子有多懂事妳又不是不知道,能出什麼事?」
艾芙拉柔柔地笑了,「也是……」
蘿莎看著眼前兩張相似的面孔,有些勉強地維持著笑容;每當她看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心中複雜的情緒就會糾纏在一起。
現在看來,這兩張面孔就像鏡子一樣,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性別,卻因為血脈而有著幾乎相同的精緻五官;他們總是不吝於分享那美好的笑容,薄唇抿著,嘴角微微翹起,雙眼中有著在第七街居極其罕見的滿足和喜悅。
最初並不是這樣。
艾芙拉那張柔美的面孔完全遺傳給了米歇爾,但那樂觀的天性卻無法感染當初那個陰沉的孩子。
蘿莎很清楚,艾芙拉和她們這些生在第七街區的孩子不一樣;她或許曾經有過歡樂的童年、或許曾有個幸福的家庭……但在那一切都破碎,而她淪落為第七街區的住民時,她依舊樂觀而善良。她掙扎著求存,然後遇到了一個隊她呵護備至、甚至許諾會帶她離開的商人,她懷了那名商人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小小的生命。
像天使一樣——蘿莎是那麼想的。
當初艾芙拉總是愛憐地望著隆起的小腹,說那是神賜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或許是被那樣甜美的笑容感染了,同樣遭遇、同樣職業的女性紛紛伸出援手,笑容、關心、慰問……那樣夢幻的事物居然能在垃圾場萌芽。
那一切止於孩子的誕生。
要是這世界上真有神,那祂一定是忘了艾芙拉這個墜入凡塵的天使,或是祂根本不在乎。
白髮、紅眼,那是傳說中會帶來不幸的「白羽鴉」的特徵,起初艾芙拉總是將那頭細柔的白髮包裹起來,但是那總有曝光的一天。
隨著年齡增長,被取名為米歇爾的孩子長的越來越像艾芙拉,但是生母眼中那從來不曾淡去的光輝卻沒有照亮他眼中的陰鬱。
蘿莎看著米歇爾成長,她看著米歇爾受盡歧視和欺侮、她看著他從無助地哇哇大哭轉為沉默地抹去汙血、她看著米歇爾從掙扎反抗到接受一切。
蘿莎選擇沉默,她的力量足夠保護艾芙拉,卻不夠和整個世界的觀念對抗;她知道米歇爾怨懟一切,無論是這個骯髒的垃圾場、這個歧視他的世界、甚至是將容貌遺傳給他的母親。
可是有一天,米歇爾睜開眼後,那雙紅眼中的仇恨都被隱藏到了最深最隱蔽的角落;偶爾,會有一些尖銳而危險的碎片浮現,但總是一閃而逝。
他用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語調對親生母親說:「我沒事。」
在那之後,米歇爾突然就能夠自然地笑了,他甚至留長了那頭白髮,在眾人鄙棄的目光中翹起唇角、在汙穢的街區展露笑顏、在侮辱的言語中昂首闊步,蘿莎想過無數種可能性,但最後她決定放棄思考,將這一切稱之為「奇蹟」。
她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米歇爾」從未消失,那個在唾罵中成長並且怨懟一切的孩子仍舊活著。
即使艾芙拉和米歇爾的笑容是如此相似,但卻有著根本上的不同。艾芙拉是無怨無悔地付出一切,試圖用善意感化一切;而米歇爾……
蘿莎依舊記得她曾看見的那幕。
米歇爾帶著瘋狂的笑容,用手中的刀刃一次又一次地貫穿身材比他高大的少年;染血的米歇爾看起來是如此不祥,可是當他發現有人在窺視時,他伸手抹去了臉頰上的血汙,綻開了一抹溫和的笑容,「蘿莎姊姊,麻煩告訴艾芙拉我今天沒辦法去看她,我和葛瑞森還有些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