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第三次見到米歇爾,完完全全是偶遇。
他只不過是又找了個假日進到第七街區,正打算找個人詢問時,就看見一個熟悉的矮小身影從不遠處竄過。
「米歇爾!」
「欸?」
米歇爾的腳步立刻停下,拐個彎就朝克里斯走來。
剛才因為角度,克里斯沒看到米歇爾懷中的東西,直到米歇爾正面對著他時他才看見米歇爾手中抱著的藍色織物。
米歇爾看了看克里斯,又看了看手中的東西,最後才滿臉為難地對著克里斯開口,「克里斯大哥啊……能不能麻煩你等我一下?」
「如果不是很久,我沒關係。」
「那就等我一下。」米歇爾跑出幾步,又回頭囑咐了一句,「真的只有一下,所以不要跑去別的地方喔。」
「知道。」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米歇爾身上的衣物並不特別突兀;有些破爛、充滿了補丁,就像是個家境不好但勉強還能溫飽的孩子。
但克里斯一直十分在意的,是米歇爾隨身攜帶的黑色短棍。外型上相當簡潔,沒有任何多餘的紋飾,雖然是金屬,但表面經過處理而不會反射出光芒,只要細看幾眼就會知道價值不菲。
那應該是米歇爾防身的武器,但他並沒有見過米歇爾使用。
從前,艾爾弗雷大人理所當然地擅長用劍,至於其他武器用的順手與否,連他這個副官都不知情,回去和幾個熟人打聽後都沒有結果。
克里斯找了個人少的角落等著,眼神來回在人群中搜尋,米歇爾還沒有回來,倒是有另一個熟人「飄」了出來。
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拍上他的右肩,即使隔著衣料也透出一絲寒意,即使已經習以為常,克里斯依然身體一顫,「我由衷建議你換個方式叫我,比如說叫我的名字。」
手掌的主人緩緩繞到他左邊,手臂仍然搭在他肩上,「無所謂。」
「……」你無所謂,但我非得每次都被驚嚇?「算了……你有事找我嗎?」
「沒有,剛好看到你所以來打招呼……」
克里斯沒有對自己的好友做出不必要的質疑,因為按照他對這個情報販的認識,他的確就是那種會整天在暗巷閒晃的人,剛好經過也沒什麼奇怪。
「緋穎,我問你,米歇爾的武器是哪裡來的?」克里斯冷不防地問出這個問題。
他以為,緋穎至少該稍微停頓一下,或是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結果,緋穎卻只是有氣無力地回了幾個字。
「競技場……是那邊的獎品。」
「競技場?米歇爾去過那邊?」
「對……」緋穎整個人幾乎是掛在克里斯身上,氣若游絲地回答,「你可以直接問他……他不介意。」
「對啊,其實可以直接問我。」
克里斯猛地一轉頭,原本掛在他身上的緋穎似乎並不意外,就這麼輕飄飄地移開,沒走幾步就閃身進入米歇爾出現的小巷子。
米歇爾微微笑著,手上已經沒有了那塊摺疊整齊的藍色的布料,「走吧,克里斯大哥,今天應該不會有其他事了……應該吧。」
克里斯沒再多問什麼,只是邁步跟上。
遠離了主要街道,人聲也越來越少,最終他們還是到了上次談話的頂樓。
兩張椅子已經面對面擺好,中間還擺了個木箱充當矮几。
「競技場的事,克里斯大哥也聽說過?」米歇爾率先坐下,顯然他剛剛有聽見克里斯的問題。
克里斯不像上次一樣警戒,很快就坐下了,「聽說過一點傳聞。你一個小孩居然跑去參加,你在想什麼?」
「沒關係。而且因為那次大賽剛好有我想要的東西啊。」米歇爾伸手輕輕拍著腰間的黑色短棍,「一直拿破木板當武器,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那上面……有附加效果嗎?」
所謂附加效果像是,纏繞刀刃的火焰、射出的冰礫……諸如此類,其實也就是文獻中的「魔法」,只是礙於教會的禁令而無法明目張膽地這樣稱呼;不過這些效果要是對上實力差距太大的對手,就只是一些無用的花招罷了,沒辦法好好善用的話反而會成為累贅,而且由於技術失傳造成的稀少性,這些有特殊效果的武器目前性質更偏向玩賞而非戰鬥用。
「不是那麼高級的東西,只是做工好一點而已。」米歇爾搖了搖頭。
對於米歇爾那避重就輕的回答,克里斯明明白白地表現出懷疑。那可是競技場主辦方拿出來的獎品,要是不高級、不珍貴甚至換不了什麼錢,那競技場主辦人很快就會被那些參加競技的鬥士給解決掉。
米歇爾似乎覺得克里斯的表情很有趣,甚至笑了出聲,從腰間將黑色短棒抽起,平放在兩人之間的木箱上,「好吧,說實話,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克里斯大哥你要不要猜猜看?」
米歇爾的手指並沒有離開武器,雖然只有兩三指輕輕搭在黑色棍棒上,但意思也很明顯:要看要摸都可以,但別想拿走。
米歇爾都這麼大方了,克里斯也就豪不客氣地端詳著這把令他好奇的武器。短棍其實有點扁,並沒有哪處特別突起讓人方便抓握,表面沒有灰塵或髒污,顯然使用者有用心保養……也可能是極少使用。
克里斯接著伸出手按在黑色的短棍上,仔細感受著。有附加效果的武器通常有種異常的感覺,至於那個「感覺」……似乎是天生的,有人不管怎麼努力都感覺不到,感覺的到的人也分成敏感和不敏感,克里斯是屬於感覺敏銳的類型,甚至可以分辨出是何種附加效果——前提是,他必須接觸過才行。
克里斯碰過的附加效果有讓火焰纏繞在刀刃上的、讓傷口結凍的、用電讓敵人麻痺的、擴大傷口的……但沒有一種跟米歇爾的一樣,既不炙熱也不冰涼,更沒有輕微的麻痺或刺痛感,他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麼力量纏繞著,卻無法分辨或推測。
「這個的效果其實很有趣,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看到。」米歇爾伸手取回短棍,「克里斯你感覺的出來嗎?」
「……你怎麼知道我感覺得出來?」
「啊,這個……」米歇爾正低頭把武器固定回腰間,抬起臉時,端出了真誠的笑容,「猜的。」
「……」克里斯沉默了半晌,最終決定忽視這微妙的回答,「米歇爾,在開始討論艾爾弗雷大人的事情之前,我可以問一些不相干的事嗎?」
「可以啊。不過如果最後時間不夠的話不能怪我。」米歇爾回答的很隨意。
「你剛剛手上拿著的東西是要送給別人的嗎?」
「嗯,對。」米歇爾點點頭,「不過……克里斯大哥,如果你是想知道艾爾弗雷跟我有什麼關係的話,可能從這方面下手不太好,因為我們沒什麼關係。」
「……如果沒關係,你一開始為什麼會跟我說那種話?」
「呃……那不然你當我是艾爾弗雷的私生子?」
「艾爾弗雷大人怎麼可能有私生子!」克里斯不由自主地放大音量,「艾爾弗雷大人和莉蒂亞小姐……」
「我知道,他有未婚妻了。我開玩笑的……」米歇爾擺了擺手,「你生氣的話,那我道歉。對不起。」
「也不是……」
「剛剛的禮物是要送給媽媽。」米歇爾忽然又跳回了不久前的話題,「之前剛好拿到了高級的布料,雖然很髒,但弄乾淨後也還可以用,給這邊的裁縫重新整理一下後做成披肩了,剛剛就是拿去給媽媽。」
「……這樣啊。」雖然想追問,但這有點突兀,克里斯一時間不確定該不該問。
「媽媽長的跟我很像,如果在路上看到,克里斯大哥一定可以認出來。」
克里斯聽完,又看向米歇爾的臉孔。
米歇爾的膚色和髮色都蒼白地不自然,但五官十分精緻,如果撇去天生的髮色異常,長大後絕對是個美人。
嗯……咦?
「米歇爾,你……」
米歇爾一眼就看穿了克里斯的疑問,「我的男的喔。雖然臉長的跟媽媽幾乎一模一樣,不過我是男性沒錯,覺得很可惜嗎?」
「呃,不是,抱歉……」
米歇爾笑了笑,「啊,我們還是先說有關艾爾弗雷的事吧。不知道時間夠不夠。」
克里斯尷尬地清了清喉嚨,開始說起這幾天醞釀的內容。
米歇爾聽著克里斯訴說,偶爾發表一些無足輕重的感想。克里斯並沒有因此而急躁,他只是說著,同時,用米歇爾說話的口吻和記憶中的那個人做比較。
雖然一開始是米歇爾說能夠告訴他艾爾弗雷的事,但目前的談話內容卻沒有任何突破。米歇爾就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故事一樣,情緒偶爾隨著劇情而起伏,卻總是帶著事不關己的游刃有餘。
「到目前為止,我知道的和你聽說的並沒有太大區別。」
「……就這樣嗎?」克里斯並沒有掩飾自己的不滿,他說了這麼多卻沒有換來任何未知的情報,他怎麼可能高高興興地說一句「知道了」就回去?
「嗯……我這邊倒是有另一個你剛剛沒說到的目擊情報,不過我還沒有機會確認,你要聽嗎?」
「什麼情報?」
「據說艾爾弗雷死去的那天,有教會的人經過那一帶。」
克里斯猛然站起身,「怎麼可能?」
米歇爾奇怪地望了克里斯一眼,「為什麼不可能?只是經過而已。」
「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說是教會找人殺了艾爾弗雷,我只是說他們路過了。」
「……」在那種時間點「路過」不就和「牽涉其中」是一樣的意思嗎?而且這口氣……「我會回去重新調查,不過……這是從哪裡來的情報?」
「不能說。」
「……好吧。」克里斯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
米歇爾因為克里斯乾脆地放棄追問而挑起眉毛,「喔?」
「我今天就先回去查這件事,不過我還有件事想問,只是好奇而已,不方便回答的話就算了。」
米歇爾又喔了聲,「競技場的事嗎?」
克里斯點了點頭。剛剛聽緋穎提到後他就很介意,克里斯一直都知道第七街區有舉辦讓人廝殺的競技賽,但由於艾爾弗雷大人並不會觀賞那種殘忍的比賽,因此他沒有親眼見過。
然而就算沒見過,他還是能想像到其中的危險性,更何況米歇爾只是個孩子;另外,緋穎說那把刀是「獎品」,也就是說米歇爾不只是參加,甚至廝殺到最後甚至拿下了名次,這樣異常的情況怎麼會沒有人聽說過?那屆的競技賽……對了,他似乎曾經聽人說競技賽辦的一屆不如一屆,因此上次舉辦時根本沒有貴族願意賞臉。
「那時候也是逼不得已……以結果來說是有驚無險吧。」米歇爾微微一笑,「我的運氣不錯,對上的都是一些生活快過不下去所以只好參加比賽放手一搏的人,我有盡量避免傷到他們,不過有時候還是沒辦法。」
「……我知道了。」
「還有,克里斯大哥,競技場背後是有不少人的,別一時衝動跑去調查喔。」
克里斯聽到了這個忠告後,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有……我下次還會過來。」
「我知道。啊,要帶你回去嗎?」
「不用,我記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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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特別跟他提競技場的事?」
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米歇爾轉過頭,就看到緋穎從建築物邊緣冒了出來;如果他沒記錯,那個位置應該沒有梯子或是任何可以攀爬的突起。
「反正他遲早都會問,如果他不直接問我反而自己亂想一堆反而更麻煩……」米歇爾嘆了口氣,「競技場那邊……雖然沒有死太多人,不過可能還是會有一些奇怪的說法,我不想讓他聽到那個。」
「也是啦……」緋穎一聳肩,「話說,當初那些死掉的人,裡面一定有一部份是被你給活活嚇死的。」
「哈哈……沒辦法嘛,那時候體力不太夠,不然我也想低調一點,把一場比賽打久一點啊。」
緋穎無言了幾秒。
他還記得那場競技花的時間比往年都還要短。
競技場的規則是很簡單的淘汰賽,一場會舉行多久不一定,端看當次參加的人數以及選手表現。贏了,名利雙收;輸了,輕則有損顏面,重則丟掉小命。就是這麼簡單。
他還清楚記得當時滿場喧鬧,人們不可置信地交頭接耳,呢喃著,微弱的呢喃匯集成了巨大的嗡鳴,像是一張網一樣籠罩在競技場內,偶爾幾聲刺耳的怒罵像錐子一樣穿出。
一個孩子,那個象徵著不祥的孩子居然打進了前四強。
作弊嗎?不可能,滿場的人都看著;還是用錢買通了對手?要是有那麼多錢,何必來參加這種玩命的競技?
人們困惑著、議論著,那個繼承了母親容貌、被視為玩物的孩子,什麼時候有了這種實力?
所有見過米歇爾的人都曉得,他是個陰鬱而沉默的孩子,被毆打時會喊痛、被言語侮辱時也不會毫無表情,然而只要對方一失去興趣,他就會默默地站起身離開,即使拖著那副鮮血淋漓的身軀,也會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
「無論遭受任何挫折,都會繼續向前邁進」,聽起來是如此地正向積極,其實不然,那終究只是在繞圈子而已,明天、後天、大後天……每一個「明天」都是一樣的,在第七街區出生的孩子,從來不在意那些。
那一天,在眾人記憶中活了十年的「米歇爾」不復存在。
「好吧……對了,下次克里斯要是再問我相關的事,我要說到什麼程度?我覺得現在已經說的有點太多了。」
「嗯……反正就,不要讓傑森造成困擾的程度吧。」
「你確定克里斯真的不會到處亂說?」
「不會。他很謹慎。」米歇爾想也不想就回答。
「你確定就好……」
「我確定,我相信克里斯。」
「……喔,那就好。」緋影因為「相信」這個詞而又瞥了米歇爾一眼,「對了,我找你有事,上次你讓蘿莎拿給我的那個,我找到搬運工了,你要現在去處理嗎?」
「這麼快?」
「是外地來的,以為這邊沒人管所以也沒什麼防範。」
「那就走吧,要怎麼處理?」
「總之……先嚇一嚇然後打一頓吧。」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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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明確的解釋,不然……」
米歇爾微笑著,手上還揪著一個人的頭髮,隨後,往牆上一摔。
一群人看著白鴉,隨便哪一個的年齡都是米歇爾的兩倍大,卻動也不敢動,原本拿著小刀的手抖的跟什麼一樣,彷彿眼前的不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是文獻中記載的巨龍。
帶來幸福的白鴉?不,那是普通時候。
「白鴉」真的發火時,帶來的一連串效果可不是「不幸」二字可以概括的。
眾所皆知,「白鴉」很少主動干涉第七街區的貿易活動,會破例插手的只有人口和藥物販賣,這兩項交易所帶來的利潤讓許多商人過著不輸王公貴族的舒適生活,但在白鴉出現後,這些生意也就慢慢減少,最近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絕跡了。
雖然白鴉的態度很明確,然而利益在前,依舊有人願意鋌而走險,抱著僥倖的心態再度開始煉製、販賣藥物;運送藥物的報酬十分驚人,第一次成功後不少人搶著再次運貨,可是沒想到才第二次,就被白鴉給抓個正著。
那個一向寬容的白鴉居然就這麼抓起領頭的人往牆上摔,雖然這傷勢沒重到會死人,但要表達白鴉的怒火,已經足夠了。
「我說過,別再讓我看到有這種東西出現。」米歇爾伸手叩了叩一旁的木箱,「這是什麼?誰訂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
「誰、訂、的?」米歇爾一字一頓地再次詢問。
有人默默從口袋掏出一份皺巴巴的送貨名單,戰戰兢兢地交給米歇爾。
米歇爾看著那張名單沉思了半晌,隨後又往那些堆積在角落的木箱一比,「這些,按照名單上送過去,但是分量全部減半,告訴他們不准再有下一次,有意見叫他們來找我。」
幾個人如獲大赦,鬆了口氣。
「不過這樣好像也太便宜你們了……」
白鴉的一句話讓眾人再次繃緊神經。
「……好吧,這次就算了。留下一半,其他的拿走。」白鴉在牆頭坐下,俯視著幾個搬運工。
眾人幾乎就要跪下膜拜了。
雖然他們只負責運送,但白鴉早就警告過所有人,不准幫忙進行人口和藥物的交易。要是白鴉真的一口氣把那些商品全數銷毀,那到時候送貨的他們也要面對買主的怒火,留一半的話,至少還能讓對方先心平氣和地聽他們解釋……搬出白鴉的名義至少可以少被揍幾拳。
如果商品分量減半的原因是白鴉,那麼那些買主也不敢怎麼樣;就怕還來不及搬出白鴉的名號,他們就先被盛怒的買主處理掉了。
幾個人也不敢拖延,乖乖地將貨物分成兩堆,一堆按照原本的包裝方式,另一堆則是留在原地。
白鴉一手輕輕搭在武器上,盯著幾個不斷忙碌的人,思緒卻早已飄離。
他很久以前就看過這樣的場景,只是那時他離的更遠,他從馬車窗戶的空隙向外窺視,看著圍繞在馬車周邊的那些人……他知道那是與自己不同的世界,他能給予的幫助十分有限。
他曾經在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看著同行的友人給予施捨;或許是那對母子看起來最可憐、最瘦弱吧,所以那位友人給了他們幾枚金幣。
看著那對母子感激的眼光,他只覺得心裡發寒,然而他無法代為討回。他該怎麼告訴自己的同僚,那不是恩惠,那是災禍的源頭?
所以他能做的唯一補償,就是在稍晚回到那附近,找到了那個在搶奪財物的過程中被殺死的女性,命令手下的人將她葬在附近的墓園,而那個孩子……他將自己的戒指給了那個孩子,色澤因為年代久遠而變的有些灰暗,應該不至於被沒有鑑賞眼光的人看上,卻是他的護身符。
僅此一次……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他希望自己可以跨越階級的藩籬,拯救他——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坐在他對面的人中斷了話題,問了他一句,不是質問,只是單純的關心。
『抱歉,我只是……有點累。』
『怎麼了嗎?最近工作太累了嗎?』
亞麻色的鬈髮、湛藍的雙眼,關懷的話語無比輕柔,光是聽著就令人感到放鬆。
『沒事。只是在想事情……對不起,你剛剛說了什麼?』
『我剛剛說,你有空陪我出席一些社交宴會嗎?』
『這陣子……抱歉,可能沒辦法。』
『……沒關係,你就專心工作吧。有空再陪我去吧。』體貼的女性微微笑著,柔聲這麼對他說道。
『謝謝你。莉蒂亞……』
她一直都是這麼體貼、這麼溫柔地笑著,從來不任性;無論他再忙,莉蒂亞也不會有任何抱怨……所以她絕對不可能——
「白鴉大哥,這邊都弄好了。」
「……下次別再接這種工作了。」白鴉輕輕捏了捏眉心,為自己的走神感到懊惱,「是。」
「那就走吧。」白鴉隨意地一揮手。
幾個人連忙就小跑步離開了,不過隨即又有兩三個人折了回來,把剛剛被白鴉摔到牆上而撞暈的那個總負責人抬起。
「……等一下,先不准走。」
米歇爾跳下牆頭,示意幾個人先把傷患放下。
米歇爾撥開了那個人的短髮,仔細確認傷勢後,掏出了藥水幫對方仔細抹開,這才站起身,「回去稍微包紮一下,包紮的布要換,如果傷勢惡化要來找我,知道了嗎?」
旁邊站著的幾個人這才鬆了口氣,原本的表情緊繃的可怕,像是擔心「白鴉」會對這次販運毒品的負責人下狠手一樣。
米歇爾並不擔心那個被他扔去撞牆的人有性命危險,畢竟他還是個孩子,再怎麼情緒失控,力道還是有限;他只擔心那個人會不會因為傷口不重就馬馬虎虎地處理,要是感染那就麻煩了。
「……白鴉大哥,謝謝。」
米歇爾嘆了口氣,「你們就不要跟那些傢伙一起亂喊了,我年紀也不大……至於謝謝就不用了,下次不要再碰這些東西。」
幾個人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把最後的話聽進去,得到允許之後就飛快地帶上傷患逃了。
米歇爾等幾個人都跑遠之後才走到剩下的幾個木箱旁,打開了蓋子,手剛探進去,緋穎就從角落無聲無息地出現了。
「你下手比我想像中還重一點,我還以為你讓他們嚇個半死之後就不會再動手了……」緋影跟著在木箱旁蹲下身,「米歇爾,剩下的我來處理……吧。」
緋穎的語句因為米歇爾兇惡的眼神而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依舊維持蹲姿但眼神帶上了警戒,原本輕快的語調也降了一些,「米歇爾,放著吧,我來處理。」
「……我知道。」米歇爾用左手將伸進木箱的右手拔了出來,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咬著牙,「麻煩,你們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米歇爾的視線依舊沒有從木箱上移開,緋穎索性直接把蓋子蓋上,然後伸手抓著米歇爾的肩膀把人轉了一百八十度,「快走。」
緋穎用力在米歇爾背後一推,後者絆了一下後才順勢邁開腳步,像是有誰在背後追趕一樣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緋穎憂慮地望著米歇爾的背影,又過了幾秒才收回視線,看著幾個木箱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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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爾邁開步伐狂奔著,在巷弄中俐落地一口氣攀上屋頂後又跳過了好幾棟建築,直到喘不過氣才停下腳步,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著氣;不久前的情緒還留在腦袋裡,現在回想起來卻無比陌生。
他剛剛只覺得緋穎很煩、很擋路,他到底露出了什麼表情才讓緋穎用那種眼神看他?
「米歇爾……」「閉嘴、閉嘴!你給我閉嘴!」
米歇爾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屏除雜念,但成效十分有限,深入骨髓的記憶在騷動,不管怎樣都沒辦法忘記,沒辦法逃脫。
「沒事的……沒事……」
這次沒事,那下次呢?這次是跟緋穎一起去的,如果緋影沒有跟在旁邊的話他想做什麼?他把木箱打開是要做什麼?
「先做可以做的事吧,那種症狀遲早會改善的……」「會改善才有鬼。」
不過……對了,要做的事,還有事要做。
米歇爾看了看四周,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剛剛跑的時候沒怎麼注意,雖然知道方向但沒注意遠近,現在一看才發現自己跑得太遠了,「我剛剛是從哪裡來的……?」「那邊。」
剛剛跑完一大段路,身體還微微發熱,米歇爾也沒有像平時一樣多做熱身,邁開步伐又朝著原路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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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街區靠近外圍的位置有一道矮牆,由於年代久遠,有許多段已經塌毀了,現在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幾個區段,過往到底是用來圍住什麼早已不得而知。
米歇爾幾步就攀上了一層樓高的矮牆,踩著約半公尺寬的石磚小跑著向前;如果不考慮安全性的話,這道矮牆是一條不錯的捷徑,除了可以繞過不少堆置的廢棄物外,不太有人經過也是個優點,這樣他就不用三不五時停下來和人揮手打招呼寒喧,因此他沒花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葛瑞森,幫我個忙。明天要到王都,準備一下。」
門一開,米歇爾就開門見山地說出了目的。門框另一邊,葛瑞森也不是第一次收到這個要求,點點頭,「好,這次要做什麼?」
「採買日常用品,順便再去廣場走一下。還有,最近又有人開始賣不該賣的東西,注意你手下幾個有藥癮的,注意一下他們,有什麼情況就跟我回報。」
「又有了嗎……這次又是新的種類嗎?」
「不是,是老東西,『禁果』。」
「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其實不管米歇爾說出哪個名字,葛瑞森大概都可以說出相同的回答,畢竟作為垃圾場的第七街區接收了王都捨棄的一切汙穢,其中當然也包括非法藥物販售市場,葛瑞森自己不接觸那些東西,但還是聽說過各式各樣的藥物種類。
在葛瑞森的印象中,禁果不算是多討厭的東西,成癮的人只會在服用後癱在床上傻笑,就算被人抽了巴掌也不會清醒,相較於某些使用了之後會讓使用者歇斯底里地鬼叫、拿著刀亂揮的東西,禁果並沒有那麼討厭。
「從品質來看,應該是要賣給王都的人,不過他們也可能會用那些劣等品引誘一些人幫忙,所以……」
「我會看好他們的。」葛瑞森迅速回答。
「那就好。總之如果剛好發現了什麼,不要主動去追,告訴我就好了。」
「不直接把貨攔下來嗎?」
「先不要,我要先查清楚貨源。」
「我知道了。」
「就這樣吧,明天見。」米歇爾話說完了轉身就要離開。
「大哥。」
米歇爾嘆了口氣,停下腳步,「說了不要叫我大哥……還有什麼事嗎?」
才剛回頭,米歇爾就知道自己一時之間走不開了,因為葛瑞森的表情非常認真,完全不是那個口口聲聲「大哥」的少年——雖說葛瑞森本來就不是那類型的人,只不過有什麼原因讓他回復到最初的樣子?
葛瑞森不是笨蛋,只是因為各種因素而不太表現出真實的個性,像個跑腿小弟一樣跟在他身後,有時候米歇爾甚至會短暫地遺忘自己最初對葛瑞森的印象。
「米歇爾……大哥。」葛瑞森因為接著要談論的話題而對於習以為常的稱呼有些遲疑,「你到底是誰?」
是誰呢?
米歇爾默默地在心中重複了一遍,葛瑞森問的太直接了,讓他不知道該怎麼樣敷衍。
毫無疑問,他是米歇爾,可是這大概不是葛瑞森想要聽的答案。
葛瑞森沒有看米歇爾的反應,低著頭自顧自就說了下去,「米歇爾大哥你懂得太多、人又太好,可是你……以前——」
「以前的事就算了吧。」米歇爾一口打斷葛瑞森的話。
葛瑞森本來要說的話全都卡在喉頭,他只能呆站在門口,看著比自己還要嬌小許多的人影離去。
他很懷疑米歇爾到底記不記得所謂「以前的事」。關於米歇爾的身分還有那個在第七街區流傳甚廣的傳說他都很很清楚,問題是……在那場競技上獲勝的人,到底是「誰」?
在那場競技之後,他整天提心吊膽的,就怕在哪個街道撞見米歇爾,他還記得米歇爾曾經用那雙紅眼看著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什麼都說不出來,但眼底正沸騰著某種令人想要逃離的情緒。
如果是以前的米歇爾,他只需要扭過頭逃開就行了,但是看完那場競技之後,他毫不懷疑自己只要一遇上米歇爾就會在瞬間被殺死。
所以當那個嬌小的身影手上握著武器,靈巧地翻過一個又一個障礙朝他接近時,他放棄了逃跑,站在原地看著米歇爾自牆上的立足點輕巧落地;在潮濕的雨天中,白鴉輕易避開了滿地泥濘和水坑,落地時甚至沒有一點聲響。
可是那時,在競技場上強悍而無情、像是魔鬼一樣的孩子只是在步步接近後,微微一笑。
「葛瑞森,幫我個忙好嗎?」
這個問題,後來被重複過無數次。
每次都是那麼和顏悅色,可是每次……每次他都覺得,要是他拒絕,他說不定會在下一秒就被從這世界上抹殺;其他的人都說沒這種感覺,那或許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吧。
他無法直視米歇爾,也還怕那雙紅眼,由愧疚和恐懼組成的複雜感受讓他從來都不會違背米歇爾。
他覺得米歇爾知道、並且一再利用這一點。
米歇爾的確是他目前最尊敬的大哥,同時也是第七街區的神……白鴉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第七街區,而且他的怒火足以讓任何膽敢反駁他的人倒楣。
那種沉穩不像個十幾歲孩子,那種包容也不是一個自幼受到欺凌的人該擁有的,那樣的身手絕對不是無師自通。
那麼剛才站在他面前的孩子……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