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從前,一隻有著漂亮羽毛的青鳥住在村落中,他在村莊上空用悅耳的聲音鳴叫著、偶爾落下顏色美麗的羽毛;那羽毛飄到哪戶人家,那家人就會獲得突如其來的好運
森林中住著一隻白色的鳥兒。它是烏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出生就有著雪白的羽毛和紅寶石一樣的眼睛,所以被爸爸媽媽丟棄了。
被拋棄的白色烏鴉自己努力地長大了,可是不管他到哪裡,大人拿著掃帚揮打、孩子拿著彈弓對準它;因為人們相信白色的羽毛要是落下就會帶來不幸。
於是白色的鳥兒總是自己一個人躲在樹洞中,不敢發出聲音也不敢到處飛翔。
青色的鳥兒總是大方地向所有人分享幸福,看見人們開心地笑著他就覺得非常滿足。
有一個冬天,村中的獵戶一直補不到獵物,於是他向青鳥要求給他一點好運;青色的鳥兒十分為難,但看見獵戶家中空空的沒有一點食物,他還是拍拍翅膀抖落一根羽毛。
村裡的其他人也聽說了這件事,於是大家紛紛開始要求。青鳥難過地飛著,因為它的羽毛長的很慢,幫助不了那麼多人……」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說到這裡。」
『咦——?』
一群孩子十分有默契地露出失望的神情。
「媞亞姐姐再多說一點嘛!青鳥怎麼了?」
「可憐的白色烏鴉呢?」
「說嘛說嘛……」
「我還想聽故事……」
坐在一群孩童前方的女性只是微笑著,「不可以,已經黃昏了,大家要趕快回家,不然有人會擔心。」
即使這麼說了,一部分孩子仍然吵吵鬧鬧的,不想就這樣回家。
媞亞也不生氣,只是稍微提高音量,「要快點回家喔,不聽話的壞小孩會被白鴉討厭。」
一說完這句話,一群小孩子就安靜了下來;剛剛鬧得最兇的幾個也扁著嘴不敢再喊著要繼續聽故事,一個個乖乖走向門口,離開前還不忘和媞亞說再見。
直到最後一個孩子也離開視野,媞亞才收起溫柔的笑容,看著從剛剛就已經到了卻沒有打斷她說故事、在一旁靜靜等待的人,「好久不見,葛瑞森。」
他們雖然認識,但不算非常熟,確實是很久沒見了。
「好久不見。來聽故事的好像變多了?」葛瑞森從窗口看著跑遠的一群小孩。
如果是幾年前,應該沒人敢放著自家孩子在黃昏時還在外面亂跑吧?媞亞剛開始在這裡不收分文地唸故事,教小孩認字時,也沒有幾個小孩來聽;但剛剛他粗略地數了一下,已經有接近二十個了。
「這不是很好嗎?」媞亞微笑著將剛剛攤在膝蓋上的書闔起,站起身,將書放回書架上,「雖然我不覺得這故事適合給小孩子聽就是了……這是米歇爾寫的。」
「你都不覺得米歇爾很怪嗎?」現在聽這故事總覺得明顯在影射什麼。
「怪?是很奇怪……不過有什麼關係?他把那群人渣全都殺了、帶我和安琪拉離開那個鬼地方,我只要知道這樣就好了。」
「你不好奇嗎?」
對於媞亞,葛瑞森並不會特別戒備;雖然媞亞也不是什麼純潔的聖女,但至少她並不像緋穎那樣會不露痕跡地說謊。
緋穎剛剛的解釋合情合理,但葛瑞森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完全無法靜下心來。
「好奇心會殺死貓,我想活久一點……」媞亞一邊收拾著剛剛給一群小孩練字的廢紙一邊回答,「而且我也不覺得有必要問清楚。米歇爾是我的恩人,所以只要他的要求不離譜,我都不會問為什麼……而且他只叫我在這邊教孩子讀書寫字,這不是很好嗎?」
「……我想問個問題。」葛瑞森停頓了幾秒,「如果妳不想說就不用說。」
「什麼問題這麼嚴肅?」
「米歇爾去救你們的那天的事。」
「……嗯,的確是該嚴肅一點的問題呢。」媞亞有點驚訝地眨了眨眼,但並沒有太多排斥的反應,「那可能要花一點時間……你吃過晚餐了嗎?」
「還沒。」
「留下來跟安琪拉一起吃吧,我一邊準備晚餐一邊跟你說。」
「……謝謝。」
「其實那天我沒有直接看到米歇爾,因為我那個時候剛好沒有人在『使用』的狀態,所以是被關在房間裡……安琪拉有直接看到,不過她也不說話,如果你需要的話我等等幫你問問看,只是她也沒辦法表達得很清楚就是了……啊,幫我拿一顆馬鈴薯過來。」
「能問多少就多少吧……要幫忙嗎?」
「好啊,麻煩你了。」
「要從哪裡開始說呢……其實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從我被抓到那裡開始每天都差不多是那樣,醒了就吃飯,然後會有看過或沒看過的男人進來房間,用完後就走掉……因為那些藥的關係所以有時候也記不清楚。」
媞亞一邊將鍋子放到爐上一邊平淡地敘述著灰暗的過去。葛瑞森原先有點擔心這問題會不會太沉重,但看對方一邊熟練地拿出各種用具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似乎心情上並沒有受多少影響。
「那天也是吃了藥所以昏昏沉沉的,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尖叫的聲音,雖然也是認識的女孩子,但是那時候想說反正也不熟就懶得去管……當時的我還真過分。」
一天又一天,一樣的、不一樣的女人或小男孩的尖叫。
對於喜歡把女人弄哭的惡劣人渣,就哭喊著不要;對於討厭女人哭哭啼啼的人渣,就笑著說喜歡他,如果骯髒的迎合可以讓她在這噁心的地方活久一點,她不介意。
其實她認得那個尖叫聲,那是個前幾天才被抓來的女人。那個女人用噁心的眼光看著她,說「就算死也不會變成這種下賤的女人」……所以聽到那聲尖叫她其實是挺幸災樂禍的。
自認為清高的笨蛋,就頑強的掙扎下去……遲早會死的。
死吧、死吧,全部都去死。
週遭哭哭啼啼訴說自己不幸的女人、那些把他人當成垃圾一樣踐踏的男人,全部都去死吧……
還有,變得這麼醜陋又瘋狂的自己。
咚。刀刃撞上了砧板。
「然後尖叫越來越多,還有男人慘叫的聲音。不過一陣子之後就安靜了,我記得一開始還從門底下的縫隙看到有很多影子在晃,但是後來也沒有了。」
那個時候,瘋狂的世界忽然停止轉動。
門緩緩開了,站在門外的是個長得跟天使一樣可愛的孩子;白色的頭髮、通紅的眼,就像小時候養的白色小兔子。
那時她是唯一還有意識的人,所以她回望著對方;白髮的小孩先是用兇狠到幾乎能殺人的視線掃過屋內,最後才看著她。
那是天使嗎?還是魔鬼呢?她恍惚地想著。
肯定是魔鬼吧,她希望是魔鬼。因為她已經變得這麼髒、這麼醜陋……如果是天使的話,一定會棄她於不顧。
又過了很久,對方終於露出了一個勉強卻又完整的笑意,用稚嫩的嗓音說:「不用擔心,我會帶妳出去。」
在那之後她就沒什麼明確的記憶了……雖然按照米歇爾事後的描述,當時她並沒有昏過去。
「只有白鴉大哥一個人嗎?」
「不只……雖然印象很模糊,但那邊原本至少有二三十個看守的人在,米歇爾那時也才十歲左右而已……」
「妳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嗎?腳步或是說話……」
「嗯,有。是成年男性的聲音,因為在那之前米歇爾有大吼一聲所以記的特別清楚……好像是在安慰米歇爾還有另一個人吧,我記得他說『不要哭』之後有講了兩個名字,一個應該是米歇爾,可是另外一個……現在想不起來。」
「……『艾』開頭的嗎?」
「……咦?」媞亞的手在砧板上空懸了幾秒,「呃,不是……但好像……『艾爾』吧?好像是說『不要哭,米歇爾。艾爾你也一樣』……你怎麼會知道?是你認識的人嗎?」
媞亞等了幾秒,發現沒有回應後才把視線從湯鍋移向葛瑞森,「不能說也沒關係,我不會問那麼仔細。」
「……謝謝。」
她並不會深入追究惹瑞森不想說的話語,就像她不希望別人緊咬著她的過去。
會對於當時的情況沒印象並不是因為她陷入昏迷或是被蒙住雙眼,而是因為那時候她專注在能夠讓自己開心的事情上——
失去行動能力的、過去對她做過那些骯髒事情的人一個個都倒在地上,但還活著;她走出房間後,笑著跪在那些人身旁,其中好像有人向她求救。
所以她割斷了那個人的舌頭,微笑著。
她用手挖出了那些人的眼珠,遠遠扔到角落去。
畫面就此中斷,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在記憶中全都是一片紅色,只聽得到週遭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
「哈……」她笑了。
「……怎麼了?」葛瑞森疑惑地轉頭看著難得發出笑聲的媞亞。
「沒有,只是……想到米歇爾可愛的樣子。」
「啊?喔……」
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聲響,葛瑞森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先把手上調理用的刀放下,然後用緩慢的、毫無威脅性的姿態轉身,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了一截的嬌小人影,露出他最溫和的表情,「晚上好,安琪拉。」
一把小刀正直直對著他,要是他剛剛轉身快了一點,大腿上可能就會被捅一刀。聽起來有點可怕,不過其實沒那麼嚴重………如果安琪拉完全不認識他這個人,用刀捅的就不是大腿而是另一個重要部位了,那是安琪拉的身高最容易構到的要害。
安琪拉對他笑了笑,把刀收回小籃子裡,跑到桌邊坐下。
媞亞也看見了安琪拉的舉動,不過只是隨口糾正了一聲「不要隨便拿刀出來」後就繼續原本的話題。
「在那之後我就被帶出去了,是一個蒙面的人抱我出去的,絕對不是米歇爾。」當時腦袋不太清楚,但從基本常識來判斷,當時的米歇爾就算有實力解決比自己年長的對手,也絕對沒有體力抱著比自己還重的人離開。
「有什麼特徵嗎?」
「沒印象,而且他也沒有說話,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之前安慰米歇爾的那個人。」
「嗯……」
「晚飯後……」媞亞停頓了一下,回頭望著坐在餐桌邊的安琪拉,「安琪拉,等等我帶葛瑞森參觀一下你的畫室,可以嗎?」
安琪拉眨了眨眼,思考了幾秒後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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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爾,你好一點了嗎?」
緋穎獨自一人坐在桌邊,望著難得露出像是普通小孩子神情的米歇爾。
「嗯,好很多了。」米歇爾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呵欠,「現在……什麼時候了?」
「已經吃過晚餐了,他們幫你留了一份。」
「嗯……德雷克在哪?」
「被傑森找過去了,這次大概會花一整晚吧。」
「嗯……是喔。話說,我一直覺得……德雷克是不是太溫柔了啊?」米歇爾煩躁地伸手扯下髮圈,套在手腕上,「對誰都這麼好,真是……」
「嗯,他就是這樣的人。」緋穎十分認同這個說法,「所以傑森才離不開他,因為光靠傑森那種虛偽的笑臉雖然可以騙到很多人,但是沒辦法交到真正的朋友,他自己說的,德雷克那種類型的會讓人比較放心。」
「……嗯,所以我在很久以前就被傑森列為需要試探的目標了嗎?」米歇爾露出苦笑。
即使現在已經知道德雷克是在傑森的指使下才出現在上流社會的圈子,但至今他仍然不覺得當初遇見德雷克的情況有人為操作……或許那就是傑森可怕的地方。
當然,可以面無表情地被人當棋子利用、並且受到眾人喜愛的德雷克也不能算常人,雖然德雷克本人的個性倒是半點威脅也沒有。
德雷克不只一次出言警告艾爾弗雷,但當時的他不以為意……現在再去問德雷克,對方卻不肯明說了,只是嘆氣後要他自己想想。關於這件事到底是德雷克私自決定還是傑森授意,他至今都無法確定。
雖然無法確定,但他認為德雷克的關心與警告都是出自真心,因為德雷克雖然乍看之下十分冷淡,但只要稍微深入了解就會發現德雷克是個過分溫柔的人。
不需要付出太多,只要「稍微」付出真心就會獲得回應;不管是艾爾弗雷、傑森還是米歇爾都是因為這樣而淪陷的。
緋穎不用特別轉頭看也知道米歇爾現在正露出難的一見的真心笑容——只要偶爾提到德雷克,米歇爾就會這樣,相較之下,傑森只要提到德雷克就一副想嘆氣的模樣。
「對了,葛瑞森在那之後去哪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怎麼了?」米歇爾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他沒有直接回去嗎?」
「我也不清楚……我直接看看他在哪好了。」
緋穎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地圖和羅盤,調整方位後將地圖擺好。
他熟練地將食指按在他們目前所在位置上,集中精神——
「這個方向……」緋穎將手指順著感應到的位置畫過去,「距離……喔,大概在媞亞他們那裡吧?」
「你沒辦法知道確切距離嗎?」
「我有成功過,但機率不高,而且用完會頭很痛。」
「那教我方法,我自己試試看?」米歇爾笑著提議,「只是找人的魔法,教我也沒關係吧?」
「嗯……其實這也不只是找人的魔法,這種大範圍的東西不要亂用,容易精神崩潰。」雖然這不是真正的理由……
如果理由只是「對施術者」有危險,只要不教這種需要極強專注力和意志力的類型就好,但是他卻被傑森嚴厲地告誡過,要他絕對不能教米歇爾任何魔法。
在這個對魔法十分排斥、了解也過少的帝國中,會使用魔法的人在一對多的戰鬥上擁有極大優勢;貿然將魔法流傳出去只會引起帝國的注意並且被追殺,所以即使會用,傑森也幾乎不曾使用——這是第一個理由。
白鴉如果學會魔法的話,對「週遭的人」來說會非常危險,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魔法有分成許多種類,其中也不乏能夠造成大範圍殺傷的法術;通常每種法術都有特定防禦方式,因此範圍型的法術就算在戰場上使用也不見得能有多大效果……但是,這個帝國是例外。
帝國從很久以前就將魔法視為惡魔的手段,因此在世界上所有國家都致力於魔法發展的幾百年間仍然固步自封,在這裡,能防禦殺傷性魔法的人少之又少。
假設某人以第七街區為範圍施放大規模的殺傷性法術,有自保能力的人,扣除掉施術者本身根本沒有幾個,而他是其中之一。
以白鴉的敏銳,一定也清楚被拒絕的理由,但他只是微笑著接話,「緋穎你當初學了很久嗎?」
「不知道算不算久,不過聽說我算是有天份的。被說是有天份的還有你跟安琪拉……傑森在魔法方面的資質好像算普通。」
「是嗎?我還沒看過他用魔法。」
「因為他不用魔法也可以殲滅一整支巡邏隊。」
「他一直都這麼危險啊……」
「……」你也是啊……
怎麼說呢……強到不像人的怪物就會教育出怪物嗎?就像這座城市位於頂點的人教導出米歇爾和他,而米歇爾身上某部份的瘋狂也傳給了那個天使一樣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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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把畫的名字都寫在右下角,自己看吧。我只知道中間那張畫的是米歇爾,其他都不清楚。」
葛瑞森看著堆滿整個房間、數量完全超乎預期的畫作,錯愕地瞪大眼,「這全部都是她畫的?」
「嗯,因為她自己喜歡,米歇爾也不知道從哪裡買了一堆畫材給她……我在被弄到這裡之前也沒看過哪家人對小孩子這麼好的。」
葛瑞森看著擺滿桌面的工具——其中他只認得蠟筆、水彩筆和鉛筆——點頭表示同意;他以前還在疑惑米歇爾何時弄到這些東西的,因為過去他們一起進城時米歇爾只會買足生活必需品,從來沒有逛到其他店家……如果說米歇爾的生父是那個神通廣大的泰勒先生,那就可以理解了。
緋穎的說法解釋了大部分疑惑,不過並不是全部,直到現在他還是不記得那個夜晚是誰把他敲暈的;而且他還抱有一個最大的疑問……如果米歇爾真的是泰勒先生的兒子,為什麼直到米歇爾快死時那個以善良聞名的商人才伸出援手?
或許那位被整個第七街區稱讚的商人也不是那麼善良?
葛瑞森整理著思緒,回過神時發現房裡亮了許多。這房間唯一的窗戶目前正緊閉著,光源來自周遭牆上造型簡單、在第七街區卻略顯奢侈的油燈。
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這樣一眼望去至少有十幾二十個。玻璃燈罩外包著一層薄薄的紙,即使直視光源,短時間也不會覺得刺眼。
媞亞已經從他目瞪口呆的表情猜到了他想問的話,笑著解釋,「因為安琪拉有時候睡不著就會熬夜畫畫,米歇爾說光線太暗對眼睛不好……」
克里斯只覺得這些油燈的開銷對於錢袋不太好。
震驚過後,葛瑞森總算想起了原先的目的——從安琪拉的畫中找線索。
當初白鴉剿滅最大的人口販子據點時他並沒有跟著,按照媞亞的說法,那時候闖入的不只米歇爾一個人……但他沒見過白鴉身邊有什麼像是手下的人,當然,他自己除外。
現在看來緋穎似乎知道的很多,但想必他也不會透露;而且根據媞亞的記憶,他說安慰米歇爾的聲音屬於成年男性,而緋穎的年紀和他差不多,幾年前應該也還沒變聲,不會誤認。
偏偏唯一看過那一幕並克服藥癮活下來的安琪拉不能說話……
葛瑞森伸手將蓋在畫上的布揭起。
雖然媞亞早說過正中間的那幅畫是米歇爾,但他還是因為畫的細緻程度而嚇了一跳,回頭看了跟進房裡的安琪拉一眼。
他覺得這種程度的畫拿進城裡賣也沒什麼問題……他知道安琪拉有天賦,卻沒想到對方連油畫也無師自通。
「好厲害……」
安琪拉聽懂了他的稱讚,露出甜美的笑容。
「真的很像……」像到他看到的第一時間寒毛直豎。
畫中的米歇爾正散著一頭白髮,朝著畫外的人勾起嘴角;一部份的頭髮因為弄濕而黏在臉上,臉和頭髮都帶著一點紅黑色的髒污。
葛瑞森將防塵布蓋好,轉向安琪拉,「妳有沒有畫過妳第一次看到米歇爾的時候?」
安琪拉直接伸手指著另一張畫。
整張畫黑成一片,葛瑞森只能勉強區別出其中那一點灰白大概是米歇爾的頭髮,至於其他的部分……
「這裡還有這裡……」媞亞伸手在畫上圈了兩個地方,「有人。」
「……」葛瑞森又研究了一陣子,還是沒看出那兩團色塊是人,「怎麼看出來的?」
「如果你也用過那種藥,大概就會明白了吧……發作的時候,人看起來差不多就是那樣。」媞亞理所當然地回應。
「……還有其他張嗎?」
安琪拉歪著腦袋想了幾秒,指了指另一邊。
這次的畫雖然色彩不那麼灰暗,但也就只是幾個比較大的色塊,根本看不懂在畫什麼。
這次沒等他做出任何表示,媞亞就走上前,指著畫面上占據位置最多的暗藍色區塊以及位於其中的白色半圓,「這是天空,大概是安琪拉後來被帶去安置時看到的……那天應該是上弦月沒錯。」
媞亞的指尖轉向了畫作左下角,「因為我也覺得那邊很奇怪所以問過安琪拉……」
葛瑞森盯著那個位置的白色色塊一陣子,還是沒看出什麼端倪。
「安琪拉說那是翅膀。」媞亞稍微退開了幾步,讓葛瑞森看見位在圖畫右下角、一行有點歪歪扭扭卻仍然能夠辨識的字。
天使。
「安琪拉只會畫她親眼看過的東西……她很明確地指著繪本上的天使給我看。」媞亞一邊說一邊摸了摸安琪拉的頭,「她很聰明,所以不會說錯……不過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件事。」
「第七街區的天使……」葛瑞森忽然覺得頭很痛。
為什麼又牽扯到另一個傳說了……?
其實這個傳說多多少少也和白鴉有關,因為街頭巷尾流傳的謠言中,「天使」是降臨在第七街區已經崩塌的鐘塔頂端……也就是白鴉口中說到有治癒法術的地點,而時間也是米歇爾重傷的那晚。
過多的巧合讓他從最初就覺得這個傳言純粹是為了讓「白鴉」的形象改變而編出的說法,所以當白鴉有次明確表示不喜歡這個謠言時,他反而有點驚訝。
如果白鴉只是否定這個謠言,那還可能是為了避免他人覺得他是謠言散播源頭而擺出的態度;不過如果說「不喜歡」這個謠言,甚至他人提起時會明顯表示出不悅,那就有點奇怪了。
話又說回來,白鴉身上奇怪的事多到快要堆成山了,也不差這一件。
「你不相信嗎?」媞亞的指尖在「天使」二字上輕輕滑過,「雖然我一開始也覺得這應該是那些害人的東西產生的錯覺,不過安琪拉堅持她沒有看錯;而且也不是只有安琪拉看見,所以可能真的有天使救了米歇爾吧。」
「……白鴉大哥不是不喜歡這說法?」
「我覺得他不是不喜歡這個說法,只是不喜歡別人提到天使而已。」媞亞回應後才發現自己說的太過肯定,迎著葛瑞森疑惑的視線,她也只是笑著解釋,「女人的直覺而已,不要太在意。」
「等一下,先講清楚一點,你剛剛說不只一個人看到那個所謂的……天使?」
「是啊,聽說在鐘塔塌掉之前是這裡最高的建築?很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說那晚無意間有看到……說法有很多,不過有一個版本的描述聽起來很具體;他們說因為那天下著大雨而且還打雷,本來是什麼都看不到,剛好一道閃電直接劈中了鐘塔,那個瞬間他們看到垮掉的鐘樓上有一對被電光照亮的白色翅膀。」
原本她是不信,不過聽著聽著又好像真有其事,所以才打聽了一下。她知道葛瑞森會繼續追問,所以在對方張口前自己說出了情報來源,「這主要是我聽做縫補工作的露西阿姨說的。」
「……那女人說的話可信嗎?」
「我猜葛瑞森你覺得她不可信的理由,應該跟我覺得很可信的理由差不多。」媞亞看著葛瑞森完全不掩飾厭惡的樣子,只能稍微露出苦笑,「我聽緋穎說過,聽說她以前對米歇爾很不好?」
葛瑞森原本還滿臉不耐煩,但聽到媞亞說出「對米歇爾很不好」後表情一僵,張嘴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點點頭。
要說「不好」的確是事實,但其實說穿了,過去整個第七街區沒有幾個人對米歇爾好;這點誰都差不多,因此沒有人會抓著這一點互相責怪。
在「白鴉」剛出現時,大部分的人看著米歇爾和善的笑臉都是嚇的往後退了十幾步;畢竟他突然在競技場中展現出了不可思議的實力,而且所有人幾乎都和他有過節,誰叫他是不祥的白鴉?
現在想想,當初那個笑著的應該不是米歇爾,而是克里斯很尊敬的那個艾爾弗雷吧?如果真的是米歇爾……葛瑞森覺得不要細想會比較好。
總之,不管別人怎麼懷疑他別有居心,白鴉還是那副笑臉,對所有人都好、也從來沒提起過往被任意鄙視踐踏的過去;於是時間久了,眾人也就有志一同地跟著白鴉一起失憶。
雖說白髮紅眼被視為不祥的象徵是因為宗教,不過人是很現實的;既然那個白髮紅眼的孩子笑的無害、樂於幫助人、同時還有手段把一些妨礙一般居民生活的敗類清除乾淨,根本看不出有帶來什麼不幸,眾人也就把宗教經典扔在腦後,笑著迎接新的英雄、新的信仰。
關於米歇爾的成長經歷,有些人全忘了、有些人記得、有些人懺悔……其中,名叫露西的女性對米歇爾的態度轉變快的讓葛瑞森十分鄙視。
在其他人都還不太敢接受「白鴉」時,露西就主動找上米歇爾並聲淚俱下的懺悔過去的種種惡行;米歇爾當時一臉困惑,顯然也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不過還是溫柔地安慰著對方,說他已經不介意了。
「露西阿姨只是信仰太虔誠了,所以她比誰都還要討厭米歇爾。」媞亞一邊說一邊抬眼看向畫中笑的燦爛的米歇爾,「所以她看到天使後,才忽然覺得米歇爾是彌賽亞,要不然就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白鴉大哥知道嗎?」
「他知道。我跟他說過。」媞亞對這件事相當確定,因此也回答的很快。
葛瑞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知道第幾次陷入沉思。
「嗯……葛瑞森,我想確認一件事。」媞亞露出溫和的笑容,「只有這個問題一定要認真回答。」
葛瑞森還在思索傳說中的天使和白鴉之間的關係,聽見這問句也只是隨口回了句,「啊?好……」
「你問的這些,不會對米歇爾造成危險吧?」
「……咦?」
讓葛瑞森停止思考並且往後退了兩步的並不是媞亞的問句,而是不知從哪裡摸出匕首,燦笑的同時刀尖卻對準他人的安琪拉。
相較於葛瑞森的戒備,媞亞的反應顯得十分平淡;她只是伸手摸了摸安琪拉的頭,後者就乖乖相匕首收起。
「如果你問這些會造成米歇爾的困擾,我也只能生氣;不過安琪拉……你知道安琪拉會做出什麼事。對吧?」
「……」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拿刀就捅,他很清楚。
這第七街區根本就沒有善良又無害的好人,重點是善良「又」無害。應該說,能在第七街區好好活著的「好人」絕對不可能沒有防身的辦法……以媞亞的情況來講,她防身的那個「辦法」就是白鴉。
白鴉在保護的人,誰都不准動手。所以對於媞亞理所當然會以白鴉的利益為第一優先考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對米歇爾有沒有影響。」這是實話。他只顧著想知道更多細節,沒有思考過其他的事。
「那你最好再更聰明一點,不然再笨一點也可以。」
聽到這句話葛瑞森幾乎要以為媞亞是在嘲笑他,但他也知道對方並不是這種人,所以只是用探詢的目光看向對方。
「人藏著秘密一定有原因,知道真相後不一定會比較好……」媞亞原本似乎打算直接說下去,但想起安琪拉還在旁邊之後就先蹲下身,平視安琪拉的雙眼,「安琪拉,我跟葛瑞森還有事要說,妳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安琪拉點了點頭,腳步輕快的離開了。
媞亞目送著安琪拉走出房間,順手把門帶上後才繼續解釋,「不用懷疑我,我不知道米歇爾還有他身後的人在做什麼,我只是想到自己的事。應該說,我相信米歇爾或是他背後的人一定是好人,所以我也相信不管他們說什麼謊都不是為了做壞事。」
「……妳為什麼相信?」
葛瑞森覺得自己現在的問句有點像是在鑽牛角尖了,但他還是要問。
「嗯,偷偷跟你說的話應該無所謂。」媞亞思考了幾秒後做出決定,「其實我當初把藥癮戒掉之後,有人帶著我回家。」
「什麼?」葛瑞森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回哪裡?」
「家。」媞亞這次沒有笑了,她唸出那個字時帶著一點只有熟人才能查覺的輕蔑,「不是在王都,是更南方……那個人也帶著面具,我不知道是誰;他帶我跟著商團一路往南走。」
「找不到那個地方嗎?」所以最後還是回到這裡。這是葛瑞森覺得最合理的說法,沒想到媞亞搖了搖頭。
「不,找到了。村裡沒什麼變,我家也跟我記憶中一樣,爸爸媽媽老了一點,弟弟也長大了。」
「那妳……」為什麼還要回來?
自從到過王都之後,葛瑞森一直覺得不管在哪裡都比在第七街區好;在其他地方,就算窮困了點也還是人,而第七街區……至少在多數人眼中,他們跟過街老鼠差不了多少。
他猜當初送媞亞回去的人應該是泰勒先生的手下,他很羨慕對方有地方可以回去,而他……
「我被拐走之前就是個孩子,被抓走之後反而懂得看人臉色了,所以我知道……」看懂別人的臉色就能少挨打,看破別人的謊言就學會認命,而她看到家人後,她沒花多少時間就明白了——她不該回去。
她的父母看到她後就笑著,連忙問她這幾年過的怎麼樣、怎麼回來的;而記憶中跟在自己身後的小男孩卻只是站在家門沒有跟著出來,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她是期待家人衝上前擁抱她的,可是父母連她的手都沒有碰;她在父母眼中看到了困惑和愧疚,而她在弟弟眼中看到的卻是敵意。
於是她見到家人後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詢問家中近況也不是關心誰的健康,而是:「你們把我賣了多少錢?」
她的弟弟立刻睜大眼,說「妳不是跟人私奔了嗎?」
她被拐走時也才幾歲,哪來的勇氣私奔?她連個愛人都沒有,而這腦袋不靈光的弟弟居然信了;那一秒她覺得弟弟一點也不可愛,而是又蠢又笨。
或是跟她一樣,只是不去想那個可能性而已。
她的父母把她賣了來養活弟弟,然後對弟弟說姊姊跟別人私奔去了,好讓他不要有罪惡感嗎?
「他們把我賣了。聽說價格還不錯,不過那也是他們孤陋寡聞才這樣覺得;像我這種沒什麼殘缺又長的還可以的,價錢大概還要貴十倍。」
「……」葛瑞森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她。
其實他也不覺得媞亞需要安慰,因為媞亞說著這些時,笑容中滿是不屑,沒有露出難過的表情。
「所以妳回來了。」最後他只能順著對方的故事接一句。
「所以我回到這個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來的地獄,然後發現地獄其實也是不錯的。」話題離開「家」之後,媞亞臉上又只剩下純粹的笑容,「如果不知道是他們把我賣掉,我說不定會開心一點。」
「葛瑞森,你很聰明,所以你發現這裡有人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而且跟米歇爾有關;但你也是個欠揍的笨蛋,因為你忘記了最重要的事——如果米歇爾現在出事了,第七街區會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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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瑞森思考著媞亞的問題。
他發現自己真的從來沒有想像過「白鴉」消失後的第七街區。其實根據別人的說法,他還沒有真的經歷到「最糟糕的時候」,那時候連威廉.泰勒都還沒開始那些慈善事業,第七街區還更加混亂。
泰勒先生還沒出現時的情況他有點難想像,只能照常理判斷一定只會更糟不會更好;不過「白鴉」出現前的第七街區他還是記得的……那時,一天沒看到死人都會覺得奇怪,但現在似乎一星期鐘有一個人因為鬥毆而死就是震撼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以前應該還有更多遊手好閒、每天砸地方搶人錢的幫派流氓才對的,不可能全部都是因為白鴉而消失吧?況且白鴉也沒殺他們……至少白鴉殺人的樣子他不常看到。
他和幾個從小一起刻苦患難的同伴起碼還是幫一些人跑腿打雜,逼不得已時才打劫外地人,但那些人一向是殺人放火什麼都做;葛瑞森覺得那些人不可能改過向善,就算有人給他們錢他們應該也不會好好過日子。
所以那些人不是被刻意送走,就是被殺了;但如果說送走……送媞亞這種有家鄉的人回去還能理解,但那些人渣放著爛了也不會有人幫忙的。
是誰殺的?
不對,他真的要繼續想下去嗎?
沒有了白鴉的話……
他還要回到那個時候嗎?
為了自己的溫飽,不惜把一個年幼的孩子賣給一個瘋子,明明知道這樣做等於親手殺了人……
「葛瑞森,幫我一個忙。」
白鴉清亮的聲音浮現在耳邊。
白鴉讓他幫過什麼?進城買藥、處理雜事、教訓一些流竄到第七街區鬧事的人……
其實說直接點白鴉根本不用管這些事,如果他的父親真的是泰勒先生,而泰勒先生也承認了他……那白鴉……米歇爾他其實可以完全不用管這些事,甚至是直接殺了他們的。
艾爾弗雷和米歇爾,青鳥與白鴉——
他只要知道這樣就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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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是『青鳥』,現在是『白鴉』嗎?」克萊恩輕輕地將暗中派往第七街區調查的人呈上的報告放下,「你們怎麼想?是艾爾弗雷的諷刺嗎?」
夜色中,一扇窗戶中透出暖黃的燈光;房中有人站起身走到窗前,將白色的窗簾輕輕拉上,從投射在窗簾上的剪影隱約能看出那是個女性。
莉蒂亞拉上窗簾後,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那不是她和艾爾正式的訂婚戒,只是兩人年紀還小時互相贈送的禮物而已……大概這世界上沒有第四個人知道這枚戒指的意義。
藍色的琉璃拼成了一朵薔薇,薔薇花瓣層層疊疊地包覆著乳白的珍珠;無論是材質、設計或做工都不算上等,但她卻時常帶著……好讓自己無時無刻都提醒著她當初沒能保護艾爾的無力感。
懷念過去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莉蒂亞轉過身時仍然帶著溫和的笑容,緩緩走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下。
她坐的位置離另外兩人遠了一點,這說明她身為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會面中其實是不該主動插嘴的,就算安排位置的國王沒有刻意這樣想,但帝國數百年來也未曾革新的思想卻讓他下意識這樣做了。
對此莉蒂亞並不氣惱,她只是笑著望向仍在討論的兩人;其中一個是不滿三十歲的國王,另一位則是伊蘭侯爵,菲爾.伊凡斯。
幾年前,艾爾也坐在那裡的……
「我倒不覺得……應該說,陛下您確定艾爾他有好好理解『諷刺』這兩個字的意思嗎?」菲爾停頓了幾秒,「順帶一提,我覺得沒有。」
「……也是,艾爾那傢伙不會這樣做。莉蒂亞,妳的想法呢?妳見過他,這個第七街區的『白鴉』是我們認識的艾爾嗎?」克萊恩望向莉蒂亞。
「很像,但又不太像。」莉蒂亞回話時,嘴角帶著笑,但眉眼之間卻透出了淡淡的哀傷,「他看起來不記得我是誰了,但是……唱的歌、說的話,還有態度,的確都是我最珍惜的艾爾。」
那個孩子是誰呢?克萊恩見過,她也見過了,但是他們都看不出對方究竟是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艾爾弗雷。
想要改變這個迂腐的帝國才聚在一起的四個人,如今已經少了一個;但就在他們已經差不多要習慣缺損的一人時,卻又有個無比相似的人出現。
一樣的歌曲、一樣的笑容,迥異的容貌以及無法被看透的神祕感。
艾爾弗雷已經死了,這點他們三個比任何人都清楚。同時他們三個……或是說加上過去的艾爾弗雷,他們四個也是這個帝國中少數真正了解魔法的「可能性」的人。
有可能是魔法帶來的奇蹟嗎?光靠生長在封閉環境中的他們是無法確認的。
「這樣的話又要跟傑森借人了……史卡雷特老侯爵一生的敗筆就是有這麼一個兒子。」克萊恩說著,嘆了口氣。
「要不是現在還有求於他,我挺想把那個不事生產的紈褲子弟給解決了。」菲爾撇下嘴角。
「……莉蒂亞,妳怎麼看?」克萊恩習慣性地徵求在場唯一女性的意見。
「傑森有點小聰明,不笨。」莉蒂亞端著茶杯,一手輕輕描著畫在杯緣的金色藤蔓,「至少他還知道要緊抓著現有的籌碼……就是他得罪了那麼多人卻還活著的唯一理由;那也是我們留著他的原因,不是嗎?」
三人中的兩人嘆了氣。即使不想承認,但他們有求於史卡雷特是事實……
他們需要傑森.史卡雷特的魔法師。
「敬艾爾弗雷,我們的青鳥。」
『敬艾爾弗雷,我們的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