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稱 複數

克里斯沒多久就理解到史卡雷特為何特別告訴他「不要擅自出手」了。

被僕人畢恭畢敬地迎進宅邸內沒多久，一個看上去大約三十多歲的男子怒氣沖沖地朝德雷克走來，二話不說就扯住德雷克的手腕把人往一邊拖；德雷克因此而踉蹌了一下，但還是跌跌撞撞地跟著。

領路的人慌張地出聲要阻止，「少爺，老爺叫我們立刻帶賽連席恩先生過去，您……」

「住口！」被稱為少爺的男子回頭吼了一句。

克里斯因為早被警告過所以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附近的僕人也全都默默地低下頭，一時間周遭靜了下來，也讓德雷克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

「等一下，手……」

那個男人聽到德雷克的聲音後終於停下腳步，回過頭並且鬆開德雷克的手腕，臉上仍然看的出怒意，但表情卻柔和了一些，「我太用力了嗎？」

德雷克只是揉了揉手腕，沒有回答。

「我說過我會想辦法讓那個死老頭趕快讓出家主的位子，你為什麼還要來？」男人抓住了德雷克的肩膀低吼著，「你不相信我嗎？我說過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會……」

德雷克忽然抬手摀住了對方的嘴，搖了搖頭。

那個男人並沒有刻意壓低音量，克里斯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他覺得這家人的家庭狀況有點不妙，同時也覺得被稱為少爺的男以講話太過魯莽、不看場合。

他口中的「死老頭」既然是家主，那應該不是他的爸爸就是爺爺，不然至少沾親帶故，否則他不會被稱為「少爺」；身為繼承人，居然為了一個男人在眾多僕人面前說出這種話……除非已經掌控了家中實權，不然根本是找死。

要是這種話傳到他口中的「死老頭」耳裡，首先遭殃的反而會是德雷克吧？就和眾多的地下情人一樣被說是勾引男人什麼的……德雷克應該也是因為看得清楚狀況，才迅速地讓對方閉嘴。

最後那個男人沒再多說什麼，只留下「再等我一陣子」這句話就轉身離開。

僕人繼續領路，像是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克里斯有點好奇德雷克對突發事件有什麼感想，不過就他剛剛瞥到的一眼來看，德雷克依舊表情平淡。

克里斯至今沒從德雷克身上感受到什麼致命的吸引力。雖說舉止優雅得體、容貌端正，但應該沒有到會讓所有人為之瘋狂的地步，不過這一家的家主和剛剛那個少爺對待德雷克的態度卻讓他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麼。

情人和妻子不一樣，沒有婚姻、沒有承諾，只要在短暫而美好的時光中付出微不足道的金錢和一點浪漫來換取刺激，但顯然德雷克所得到的絕對不只「一點」浪漫。

剛剛被稱為「少爺」的人如果說是年輕氣盛就算了，但就連有點年紀的商人也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用包裝精美的禮物堆滿了整張桌子，看見德雷克進門後立刻牽起他的手拉著他走到桌邊，問他喜不喜歡；在德雷克微微一笑後小心翼翼地、帶著點試探和不安地在德雷克額頭上一吻，像是在追求愛人一樣緊張而慎重。

克里斯注意到德雷克並不常開口。無論是面對城門的守衛、面對他或是這對父子時，德雷克大都是神情淡漠，肢體動作也僅只於點頭搖頭，偶爾才會露出一絲笑意。

的確就像同僚說的一樣，感覺不出他有刻意在諂媚誰。直到離開時，克里斯還是看不出德雷克身上究竟有什麼祕密。

上馬車時，德雷克手上還捧著剛剛從一堆禮物山中揀出的糖果禮盒，但車門剛關上後德雷克就隨手把盒子放到一旁的空位上，調整了一下姿勢，微瞇著眼似乎又打算睡了。

「你喜歡他嗎？」

克里斯盡量讓自己的問句聽起來像是出於好奇、沒經過大腦，而不是有意刺探。

德雷克眨了眨眼，但並沒有不悅，「……誰？」

「他們父子，任何一個。」克里斯看德雷克願意理他，就繼續發問。

德雷克稍微坐直了一些，「我不討厭他們。」

「那喜歡嗎？他說要你等他，意思不就是……？」那句話其實在一些通俗的小說或戲劇中很常見，主角總是要心上人等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但這句話即使是在虛構的故事中都是一句經常被背棄的誓言，何況是現實。

德雷克微微低下頭，別開視線，「……不是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他沒有那個能力，也等不到他想要的那一天。」

「那……」即使知道也故意隱瞞嗎？克里斯還沒問出口前就被打斷。

「我想睡了，回到傑森那裡之前再叫……」

德雷克感覺到馬車漸漸慢了下來，最後完全停止；他微微蹙起眉頭，提高音量向馬伕詢問，「怎麼了？」

小小的窗口打開了，馬伕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車內。

「有個沒有預約的人想見你，要拒絕嗎？」

「……誰？」

馬伕又朝著窗口靠了一些，壓低音量，「莉蒂亞女爵。要拒絕也不是不行，但這位……」

「那就去吧。」德雷克嘆了口氣，隨即靠回椅背上。

然而克里斯卻無法像德雷克那麼冷靜，他猶豫了一陣子還是問了，「莉蒂亞女爵？她怎麼……？」

「嗯？怎麼了？」

「沒有，只是女爵會邀請你這點讓我很驚訝。」克里斯迅速地答道。

「我也很驚訝。」

克里斯端詳著德雷克的表情，實在看不出驚訝的情緒。

莉蒂亞．賽維爾，年紀輕輕就繼承賽維爾家爵位的女性貴族。擁有過人的美貌、所有教師都稱讚的聰慧以及高貴的出身，但這些都不是她廣為人知的主因。

她自幼就和門當戶對的埃斯利亞家有婚約，是「青鳥」艾爾弗雷的未婚妻。

在那場盛大的葬禮過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莉蒂亞都謝絕會客，幾個月後才慢慢恢復原先的社交活動；但再也沒有人敢在她眼前提起艾爾弗雷，畢竟所有人都記得她和艾爾弗雷過去親密的樣子。

過去越是親密，失去之後就越是疼痛難忍。

可是她為什麼要見德雷克？

「賽連席恩……先生，你認識『青鳥』嗎？」這次克里斯真的是不小心將心中的問題脫口而出。

德雷克別開視線，「……聽說過。」

那種拙劣的敷衍任誰看了都會懷疑，克里斯緊接著追問，「我是說『認識』，你知不知道……」

德雷克傾身向前，一隻手捂住克里斯的嘴，一手食指豎在唇前，示意他安靜。

「我不認識那種大人物。」德雷克這麼說完後，卻直直望進克里斯的雙眼，雙唇無聲地掀動、用口型吐出三個字：等一下。

克里斯緩緩點頭，德雷克這才鬆手坐回座位上；但卻沒有像先前的車程那樣閉眼，而是帶著警戒和不安不時望向克里斯，並且在後者回望時迅速轉開視線。

德雷克什麼都沒有回答，但至少用行動說明了兩件事。第一，車夫的確在監視德雷克的言行；第二，他真的認識艾爾弗雷，至少不只有「說過話」這麼簡單。

十幾分鐘後馬蹄聲再次慢了下來，馬車完全停下後，車伕也跟著跳下座位，談話聲逐漸遠去。

德雷克顯然早就知道對方會暫時離開，迅速壓低音量開口，「我不管你是誰，這種事不要問我；我……我『不應該』認識任何人……」

克里斯在近距離直視著對方棕色的眼眸，忽然有種毫無來由的直覺。

「你記得我。」

其實這個想法毫無道理，畢竟德雷克只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也只是安靜地站在艾爾弗雷身後，沒有任何突出的言行舉止。

但是德雷克錯愕的神情再度證實了他的猜測。

「所以你真的認識艾爾弗雷，所以你才記得我……」

「我不記得。」德雷克忽然厲聲打斷克里斯。

「那你當初在歌劇院對大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克里斯沒有理會對方嚴肅中帶著慌張的臉色，自顧自地追問，「在你說他礙眼後不久，他就……他……」

「那跟我無關！我能提醒的都已經提醒了，我……」德雷克猛地頓住，不安地往車外瞄了一眼。

德雷克確定馬伕還沒回來後靠回椅背上，焦慮地轉著手上的戒指，「下次……下次我會再找你，把你要問的事想清楚……我知道的不多。」

「你到底是誰？」

「我……」德雷克的視線緊緊黏在地面上，「如果你是要問我跟艾爾弗雷有什麼關係，可能是……朋友。雖然我……沒有那個資格。」

克里斯還想要追問，但是德雷克搶在他開口前壓低音量提醒，「不可以讓那個人聽到你問我這種問題，那個人會告訴傑森……如果那樣的話，我會……遇到一些麻煩。」

德雷克口中的「那個人」指的應該是馬伕，但克里斯也很在意「一些麻煩」這個有些含糊的用詞。

在克里斯再次開口前，車門就開了；一名侍從打開了車門，恭敬地一彎身，「賽連席恩先生，請往這邊。」

德雷克在彎身下車前又瞥了克里斯一眼，隨即就恢復成平時無精打采的模樣，克里斯默默地在心中記下了對方「擅長掩飾情緒」的特點。

他覺得或許那也算是某種可以取代「偽裝」的特質；就他目前為止所看見的，德雷克並不會隨著遇到不同人而改變態度或刻意迎合，不過也不會顯露太多不相關的情緒讓人察覺到異常……

這個人就靠著點頭、搖頭還有微笑讓所有人為之著迷？不可能吧？

克里斯微微嘆了口氣，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場景。

賽維爾家的宅邸在幾年前他還時常造訪，但在艾爾弗雷大人去世後，沒有了副手身分的他也只是個下級貴族，根本沒辦法踏入這種地方。

庭院中栽種著修剪出造型的樹木以及淡色花朵，其中放置著一些白色石柱，石柱上擺著淺淺的水盤和飼料，不時就有各種鳥類飛到石柱上啄食；他記得曾聽莉蒂亞女爵說過不喜歡鳥籠，所以才用這種方法讓鳥兒自己飛到庭院中。

庭院中的花壇似乎也跟記憶中相差無幾，仍然種植著一些比較特殊的花卉；至於特殊的部分則是因為那些色彩搭配得當的花花草草大多數有毒。

會特別記得石柱和花壇這兩項裝飾是有原因的，艾爾弗雷以及他的好友曾經在周遭沒有閒雜人等時閒聊著，說這庭院簡直就像是莉蒂亞本人一樣。

他原本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在稱讚莉蒂亞的美貌，但緊接的對話讓他當場愣住、至今還記的一清二楚的評論。

「莉蒂亞很聰明，比起用籠子把人關起來，她更喜歡讓別人死心塌地跟著自己；漂亮的花草都有毒，但是人人都視而不見……莉蒂亞她很危險，但是……真的非常迷人，對吧？」伊蘭侯爵笑著這麼說道。

克里斯認同「聰明」和「迷人」這兩個評論，但「危險」他就不懂了。

顯然艾爾弗雷也不懂好友的話，因此他只是微笑著帶過。

站在門口的管家仍然和記憶中是同一個人，克里斯望著對方時發現自己也被打量著；從管家在他臉上多停了幾秒的視線來看，這棟宅邸裡也有人還記得他。

經過玄關後，寬敞的大廳仍然一如既往的空曠冷清，幾個僕人正在擦拭畫框和擺設；莉蒂亞的個性比較文靜，再加上父母雙亡又單身，因此即使有這樣的宅邸和大廳也不曾舉辦過舞會。

倒是有一次莉蒂亞曾經開玩笑地彎身，以優雅的姿態伸出手、掌心朝上，向艾爾弗雷邀舞；艾爾弗雷也就笑著將手搭上，兩人隨即相視一笑。

就像過去來訪時一樣，那個身影出現在樓梯的頂端，微笑著俯視來客。

淺褐色的鬈髮一部分編成髮辮，一部分披散在肩頭；和雙眼顏色相近的淡藍裙裝沒有太多裝飾，卻不會顯的寒酸或隨性，稍微有點眼光的人都能看出那套衣服價值不菲，無論是布料還是剪裁都無可挑剔。

大廳懸掛的水晶燈投出的光線讓莉蒂亞．賽維爾的左手反射出一絲微弱的光芒；克里斯沒有看清楚那枚戒指究竟是帶在哪一根手指上，對方就開口了。

莉蒂亞的聲音十分輕柔，但音量卻適中；既不會大聲到讓人覺得粗魯，卻也剛好能讓樓梯下方的人聽見。

「歡迎。賽連席恩先生，不好意思突然找您來這裡……」

莉蒂亞的眼神移到克里斯身上時多停了半秒，隨即露出笑容，「我想介紹個人給您認識，請上來吧。」

克里斯一直走在德雷克身後不遠處，會客室門打開的第一瞬間他的視線被德雷克擋著，並沒看清房內情況；不過德雷克一讓開後，他就愣住了。

他對上了一雙紅色的眼珠。

身材嬌小的孩子正坐在一張絨布沙發上，雙腿輕輕晃著，一頭長髮並不是他所習慣的純白，而是淡淡的金色；紅色的眼睛只在最初向他瞥了一眼，很快就轉回手上捧著的茶杯中。

「怎麼了？克里斯？」

克里斯這才發現自己有點走神了，不只德雷克回頭看著他，連莉蒂亞都出聲詢問；莉蒂亞的神情並沒有不悅，溫和的讓人有點愧疚。

「不……十分抱歉，女爵。」

「不用那麼客套也沒關係……算了，你也不會聽吧？」莉蒂亞輕輕笑了幾聲，「沒想到今天會看到你。我知道你被調到巡邏隊，不過沒想到是第七街區，真巧。」

「是。」

「坐吧。」莉蒂亞朝著德雷克微笑，朝著沙發一擺手，「克里斯，你也是，別站著。」

德雷克順著主人的意思坐下，但克里斯因為目前的護衛身分而思考著要不要推辭，最後還是有些拘謹地坐下。

他還是試圖理解現況，他不知道莉蒂亞為什麼會邀請米歇爾和葛瑞森到家中，並且說要介紹給德雷克認識……而米歇爾和德雷克看到彼此時也沒有表情變化，像是完全不認識對方。

如果說葛瑞森的表情沒變是因為他沒見過德雷克而不知道他是誰，那很合理，但為什麼應該見過德雷克的米歇爾也毫無反應？

「我簡單介紹一下。」莉蒂亞望向德雷克，「這兩個孩子，米歇爾跟葛瑞森，米歇爾是葛瑞森的弟弟。我在廣場聽見米歇爾在唱頌讚曲，就想到之前曾經聽你唱過一次……又覺得你們的聲音合唱應該會很好聽……」

說到一半，莉蒂亞似乎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抱歉，原本只是心血來潮邀他們來家裡坐坐，剛好聽說你進城了，也不知道下次還找不找的到你所以就讓人找你過來了……你那邊會難交代嗎？」

「不會。」德雷克回以一笑，「這是我的榮幸。」

莉蒂亞接著轉向米歇爾和葛瑞森，「這位是德雷克……」

克里斯注意到葛瑞森聽見德雷克的名字時神情有點變了，而米歇爾表情依舊；米歇爾此時看起來沒有那麼成熟穩重，而是帶著對陌生環境的好奇以及緊張，像個普通的孩子。

莉蒂亞繼續介紹，「德雷克不管什麼歌都唱的很好，城裡很多人都喜歡找他。米歇爾，你能跟他一起唱剛剛那首歌給我聽嗎？那首歌……怎麼說呢，我很懷念……很喜歡你唱那首歌的方式。」

米歇爾點頭「嗯」了聲之後，莉蒂亞才繼續說道，「你先唱第一句給德雷克聽吧，可以嗎？」

米歇爾又點了點頭，站起身，輕輕吸了口氣。

克里斯很快就明白莉蒂亞為何會說「懷念」了。莉蒂亞口中的「那首歌」他也很熟悉，因為那是艾爾弗雷唯一會唱的一首頌讚曲，大概也是唯一熟記全部歌詞的歌。

米歇爾唱出了前幾句歌詞，雖然算不上天籟，但清亮的嗓音十分悅耳。

「青鳥」艾爾弗雷並不是天才；克里斯曾經聽艾爾弗雷大人提到家中從小就讓他接受各種精英教育，務求他儀態、學識和劍術上都要做到完美。

而這樣的家庭似乎把唱歌這件事劃入「娛樂」範圍，完全不讓他接觸。唯一會的一首頌讚曲是小時候一個信仰非常虔誠的家庭教師教的，後來那個教師就被家長掃地出門，原因是「浪費學習時間」。

也不知道是因為是小時後聽錯還是當初教的人就唱錯，艾爾弗雷唱這首歌時有幾個音會和其它人唱的不一樣，只要熟悉旋律聽起來就會非常明顯。

而米歇爾唱出的第一句歌詞中，就有著和艾爾弗雷一模一樣的旋律錯誤。

德雷克聽了一兩句後，開始跟著輕輕哼著，低沉的聲音緩緩加入。

德雷克的聲音較低，輕柔地唱出了神聖的歌詞和旋律；一高一低的聲音和諧地結束了第一段歌詞，第二段歌詞依舊是米歇爾先開口，德雷克才緩緩跟進。

而那熟悉的錯誤再次出現——德雷克和米歇爾都唱出了和過去的艾爾弗雷一樣的錯誤旋律。

如果只有米歇爾那樣唱，克里斯還不會那麼意外，因為那只是佐證了他一直以來的猜測，但德雷克……？

不可能整首歌的錯誤都一樣……但偏偏米歇爾和德雷克口中所唱出的頌讚曲就和當年艾爾弗雷唱的一模一樣。

不對……一切都不對，偏偏他不知道錯在哪。

如果就和他懷疑的一樣，米歇爾有著艾爾弗雷的靈魂……那德雷克為什麼也能唱出和艾爾弗雷一模一樣的頌讚曲？米歇爾教的？但是……

即使旋律相同，但兩名演唱者的神態卻完全不一樣。米歇爾閉著眼，像是專注而認真地在體會歌詞中的意義；德雷克的表情和平時毫無差別，只有在唱到高音時會稍微皺一下眉頭。

然而就連對音樂是外行的葛瑞森都能明確地感覺到德雷克唱的比較好，不知該說是情緒表達還是有什麼其他技巧，總之聽著德雷克的聲音時情緒會稍稍被影響，而聽米歇爾的歌聲則不會。

「果然很好聽呢。」

莉蒂亞鼓掌的聲音讓克里斯回過神，同時也想起這個房間裡還有個人聽過艾爾弗雷唱歌。他看向莉蒂亞，後者臉上卻只有非常自然而喜悅的笑容。

話說回來……莉蒂亞．賽維爾這名女性……他似乎也只見過她露出這種表情。

有些人並不是撲克臉，但總是那種表情。

「真的……很好聽呢。」莉蒂亞又重複了一遍，眼中透出些許落寞，「謝謝你們願意配合我任性的要求，真的……謝謝你們。」

米歇爾並沒有回答，而是用有點不安的模樣扯住葛瑞森的衣袖；德雷克仍舊是那句話，「請別這麼說，這是我的榮幸。」

「米歇爾，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莉蒂亞露出和藹的笑容，「你唱歌的方法是跟誰學的？」

「一個……叫艾爾的哥哥。」

莉蒂亞表情不變，點了點頭，「要不要留下來吃完晚餐再回去呢？還是家裡有人在等你們？」

「姐姐還在家裡……她會擔心。」

「好，那我派人送你們回去，不好意思突然請你們過來。」

莉蒂亞搖鈴叫人來送米歇爾和葛瑞森離開，隨後看向德雷克，「賽連席恩先生，你的主人會在意你回去的時間嗎？」

「他會抱怨，不過應該還好……」

「那我想冒昧問個問題，請問這首歌您是從哪裡聽來的？」莉蒂亞稍微斂起笑容，專注地望著德雷克，「您跟剛才那個孩子唱這首歌的時候，和他……一模一樣。」

這個問題克里斯也很想問，但以目前在座幾個人的身分來看，怎麼樣也輪不到他開口；他也望著德雷克，想知道答案。

「莉蒂亞女爵……不好意思，或許是我多想了；如果是的話請恕我冒昧……」德雷克一邊轉著手上的戒指一邊回答，「您……難道不是希望我用……『他』習慣的方式來唱這首歌嗎？」

「你說的……」莉蒂亞停頓了幾秒，放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收緊、隨後放鬆，露出笑容，「對了，我都忘記你也聽過他唱歌……我記得，只有一次對吧。」

「是的，就那次……十分抱歉。」

「不用道歉，也不用刻意不提他的名字。我的確直到現在都無法忘記艾爾，不過那並不是什麼禁忌的話題。對了，賽連席恩先生，你還不知道吧？你今天挑的護衛以前曾經擔任艾爾的副官。」

德雷克轉頭望著克里斯，像是有些錯愕地確認，「是嗎？」

克里斯點點頭；他明明知道德雷克臉上的情緒只是在演戲，但有一瞬間還是忘了他們先前在馬車上的對話。

莉蒂亞朝著米歇爾和葛瑞森剛剛離開的門口望去一眼，「那個孩子……我聽到他唱歌時真的嚇了一跳，簡直就跟艾爾弗雷一樣。克里斯，你應該也有聽出來吧？」

「是。」

「所以我就想，這或許是某種旨意……」莉蒂亞看著克里斯，忽然停下原本的話，轉而解釋，「別這麼驚訝，克里斯。我看得出他們不是城裡的孩子，我不會因為他們進城就為難他們的。」

「十分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只是擔心那兩個孩子，不是懷疑我的個性。」莉蒂亞笑著搖了搖頭，「你還是這麼古板……不過那也沒什麼不好。」

克里斯因為原本想解釋的話都被對方搶先說完了，只好沉默；而莉蒂亞則是接續著原本的話題向德雷克發問，「您似乎不認識他們，那麼您認識那孩子說的『艾爾』嗎？」

「我沒有見過他們，但可能也和我有關……」德雷克伸手將垂落眼前的髮絲撥開，用不太確定的口吻回答，「我平常唱那首歌也是這樣唱，可能是有誰聽到之後流傳出去的……但我不確定。」

「或許吧，畢竟……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並不是只能這樣解釋，或許、或許是意外之下，由魔法產生的奇蹟——在那個瞬間，克里斯很想這樣告訴莉蒂亞。

但是這並不是個明智的決定，因為教會直到現在對於魔法的態度還是十分保守；對於注入魔法的武器勉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卻認定魔法本身是邪惡的。

王都的貴族大都從小就上教堂，因此對於魔法不了解、甚至是厭惡；他不知道一切都完美的莉蒂亞在思想方面是否新穎到足以接受這種牽扯到魔法的假設。

然而這都不是他沒把話說出口的主因。只是他在聽完德雷克合情合理的解釋後，忽然又產生了懷疑——他幾乎要確定的、「白鴉是艾爾弗雷」的這個假設，是正確的嗎？

最初，米歇爾叫了他的名字，並提到了「艾爾弗雷」；然後他們討論了艾爾弗雷的死亡，而米歇爾不時就會有些和艾爾弗雷神似的舉動，有時那笑容會相似到和記憶中的臉孔完全重疊，但有時「白鴉」的舉止又和「青鳥」迥異。

米歇爾的確知道很多「外人不會知道」的事……但那些事並不是沒有人知道，只是極少數人會提起。

他並不覺得米歇爾是藉著艾爾弗雷的名字刻意接近他，畢竟他現在只是個普通的巡邏隊員，並沒有值得利用的地方；再加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不可能僅憑他人的描述就把一個沒見過面的人模仿的那麼生動……

如果米歇爾不是艾爾弗雷……那他是誰？為什麼要叫住他？為什麼要在一切都已經風平浪靜時再度挑起陳年往事？

但如果米歇爾真的是艾爾弗雷，為什麼他見到過去的愛人莉蒂亞時會一點情緒都沒有，既不相認又不掩藏那個他自己最清楚的旋律錯誤？

馬車顛簸回第七街區的過程中他的思緒一直都十分混亂，卻又因為車伕而無法詢問德雷克更多問題。對方下車時，他從車門看見傑森．史卡雷特已經站在那裡等著了。

護衛任務結束後他本來應該直接回到城中，但他卻走向了第七街區他熟悉的街道，尋找那個一身謎團的人。

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搭上他的肩頭時，他差點因為神經過於緊繃而將對方直接摔到地上，但在最後一刻勉強停住。

「克里斯。」

「……緋穎？」克里斯看清對方的樣貌之後，愣了幾秒，「你有事要找我嗎？」

「別在這裡橫衝直撞……要是被當成在打探什麼就不妙了……」

緋穎依舊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但有氣無力的語句中卻警告意味濃厚。

「嗯，我會注意……等一下，你有辦法找到米歇爾嗎？我有事要找……」

緋穎將食指豎在唇前，示意克里斯安靜，「冷靜一點，跟我來……白鴉大哥要我帶你過去的，他說你一定有問題要問他。」

緋穎說完就轉過身，拐進一條巷子；克里斯跟在對方身後走了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件他一直很疑惑的事，「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緋穎的腳步停了下來，卻沒有回頭，「……你是指哪件事？」

「『白鴉』的出現，還有我一直在查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

「白鴉的出現，我能告訴你的都說了；至於你一直在查的事……我聽白鴉大哥說過……」

「你沒有回答我。」克里斯忽然發現對方的回應只不過是文字遊戲。

緋穎說「我能告訴你的」，但並不是「我知道的」；他說「聽白鴉大哥說過」，卻不說他是否在那之前就已經知道了什麼。

模稜兩可的回答間接證明了他有所隱瞞。

緋穎終於轉過身來，面對克里斯，但臉上卻沒有任何愧疚或是文字遊戲被戳破的尷尬，「克里斯，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嗎？」

「……那跟現在的事有關嗎？」

「有關。」

「……那時候我看到你氣喘發作靠在牆邊，但是沒有人要上前幫忙，所以我問你需不需要幫助。」

「我那時候很驚訝。」緋影接著說了下去，「你可能以為我是很驚訝有人願意幫忙，但不是那樣，我驚訝的是『你看的到我』。」

「什麼意思？」他當然看的到緋穎，那麼大一個活人怎麼可能看不到？

「你也誤會其他人了，他們不是因為冷血才無視我，是因為他們雖然看的到我，但他們不會覺得我在那裡。除非我主動跟他們搭話，不然在他們眼中我就跟一塊磚頭一樣，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存在。」

「等等，你的意思是……」

「那是魔法的一種。」

在克里斯張口質疑之前，緋影的身軀飄了起來，在空中停頓了幾秒後又輕巧地落地。

「這個，也是魔法。」

「緋穎，你……」

「現在告訴你這個是為了讓你比較有心理準備。克里斯，往這邊。」

「等等、」

克里斯跟在緋穎身後拐了個彎，就看見對方站在原地不動了，「我把他帶來了。」

出於這陣子的習慣，克里斯直接仰頭向上望去，正好看到從二樓窗口直接輕巧落地的米歇爾，以及順著牆上凹凸俐落向下攀到地面的葛瑞森。

「辛苦了，緋穎。」

緋穎聳了聳肩，沒有回應。

「剛剛來的路上你有跟克里斯說了什麼嗎？」米歇爾笑著繼續發問。

「魔法的事而已。」

米歇爾點了點頭，完全不拖泥帶水，轉向克里斯，乾脆地說了兩個字：「問吧。」

克里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麼直接，停頓了幾秒後問出了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問題。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