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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想,他是從什麼時候被人稱為「青鳥」的呢?

 

最早好像是菲爾開始說的吧?在他們都還是十幾歲孩子的時候。

那時好像是十一歲,他和菲爾一起去挑選要給未婚妻的生日禮物;那時他對於未婚妻的還沒什麼印象,雖然在大人的社交場合見過幾次,但並不算熟悉。

不過既然已經有婚約,感情還是早點經營比較好。這樣說著的家長和家庭教師放了他一天假,命令他出去選禮物。

 

最後那份禮物其實是菲爾選的。那是一本重新繪製後再次出版的童話書,封面上畫著栩栩如生的青鳥,內頁也盡是色彩繽紛的插畫。

「不覺得『青鳥』很符合你的形象嗎?」菲爾笑著問道。

雖然不太懂對方為什麼這樣講,不過他還是買下了那本童話做為禮物;在包裝好送出去之前他稍微翻了一下——菲爾說這是個很普及的童話,但他沒有看過。

青鳥是幸福的代名詞嗎?

總之他把生日禮物包裝好,附上一張經由三個家庭教師審核過措詞的卡片,親自送去了賽維爾家;那時他未來的未婚妻正在花園裡散步,他在管家的催促下走上前把禮物送出去。

那時,莉蒂亞微笑著說:謝謝。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書?

 

過了很多年之後回想起來,這次的見面很明顯經過雙方家長的規畫以及排練,完美的像一齣戲。

「不過那樣也不錯。」莉蒂亞說起這件事時是笑著的,「如果他們沒有特別要我在花園中等你來,你過來的那個時間我應該還在讀書吧。」

後來認識了克萊恩之後也提過這件事,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後來就變成他的封號了;從此之後他就成為艾爾弗雷.青鳥.埃斯利亞。

 

他認為自己很幸運,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有一起成長的好友、能夠談心的未婚妻以及同樣年齡相近、有著理想和抱負的國王——那時候還只是王子,不過繼位也是早晚的事。

他很幸運,他以為這和幸福是一樣的。

 

「我想要引進魔法。」克萊恩在他們四個人聚會時拋出這句爆炸性的宣言。

他第一時間就想阻止,但莉蒂亞卻不動聲色地拉了他一下,接著微微睜大眼代替他詢問,「那不是禁止的嗎?會不會有危險啊?」

接著克萊恩就以清晰而易懂的方式向他們解釋教會和王權的關係,並且從少得可憐的外界資料中歸納出魔法的必要性,輕易說服了他們。

那時克萊恩和菲爾十七歲,他十六歲,莉蒂亞十三歲。他和菲爾成為了王者的騎士,莉蒂亞在一旁微笑著見證一切。

要引進魔法,就必須與教會為敵,這件事成為了他們四個人的秘密。他喜歡這個秘密,不僅是因為克萊恩描繪的那個理想,更多是因為這代表至少有一部分的他能夠脫離家族的掌控。

 

除了他之外,所有姓埃斯利亞的人都反對他向克萊恩稱臣,但被問到原因時卻又裝聾作啞;雖然他很遲鈍,但這點小事還是能理解的——很久以前,這個國家名為埃斯利亞帝國。

歷史上被推翻的王權通常會被抹消掉,連文獻上都不會多談,但埃斯利亞家失去權力後卻留下了血脈,只因埃斯利亞家曾有個強悍到足以嚇阻敵國入侵的祖先;傳說那個人曾經去過魔界、引入了魔法,手中握著無堅不摧的神器,在戰場上所向披靡。

即使時間以及推翻埃斯利亞王權的政府抹去了關於與這個人的一切,但人民卻依然記得有個凌駕萬物、掌控生死的「死神」存在過。也因此,埃斯利亞家苟延殘喘延續了下來,直到這一代。

他絲毫不懷疑父母想再培養出一個「死神」,想恢復埃斯利亞家的榮耀。

 

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不這麼做,克萊恩也不會對埃斯利亞家出手。他無數次這樣訴說,但父母總是不相信。

然而對於和莉蒂亞的婚事,家族方面倒是沒有任何不滿;賽維爾家族出過好幾任王妃,同時也有幾任善於經商的家主,和外強中乾的埃斯利亞家不一樣,是真正有權有勢的名門望族——而且在莉蒂亞十六歲時,父親和兄長先後出了意外,只能拖著殘疾的身體到鄉間居住,於是莉蒂亞便成為家主。
莉蒂亞並不像父兄一樣汲汲營營於金錢或權勢,她只是低調地守住了家業,並且在被問及時苦笑著說自己能力不及、愧對父兄。

 

接著有好幾年,他們都致力於在貴族圈中推廣一些有魔法的小飾品或玩具,試圖引起一些人的興趣;這麼做有一些成果,但也很浪費時間和精力——光是要分辨並挑出那些帶有魔法的東西就已經讓他們傷透腦筋。

當然,那些從帝國之外走私來的東西都會附上說明,但總有些會毀損或是錯誤;魔法這種未知的東西具有一定危險性,他們無法衡量。

 

然後,在一場宴會上,過去總是獨自一人參加宴會的史卡雷特侯爵居然首次攜伴,重點是,那名舞伴是個男性的奴隸。

雖然兩人並沒有真的踏入舞池,不過這個消息也夠聳動了;那個奴隸始終沉默不語,但視線卻有些唐突的地在莉蒂亞的身上停留了一陣子——他正看著那個帶有不知何種魔法力量的掛墜。

後來,那名奴隸開始在一些場合為貴族表演,他的歌聲和那些歌劇名伶無法相比,卻帶著獨特的魅力。

 

他們有次成功把人找來,單刀直入的問道,「你會使用魔法嗎?」

奴隸點了點頭,用不標準的語言回答,「學過最簡單的……但是現在被契約封住了。」

在那之後,德雷克就成了他們聚會的成員之一,但因為那個不知該怎麼解除的魔法契約,德雷克能提供的資訊相當有限。

 

那時候艾爾弗雷二十二歲,而前一年登基的克萊恩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但那位王妃是個虔誠的信徒,所以克萊恩並沒有和她說過想引進魔法的念頭。

當初做出這個決定時,他們都太年輕,稍為成熟了一點後就更能理解他們想嘗試的改革究竟有多危險——如果暴露,過去的聲望可能毀於一旦;但克萊恩並沒有因為這樣而退卻。

 

有了德雷克的協助後,至少在魔法物品的危險程度上有了一道把關;德雷克偶爾也會提起故鄉的一些制度,雖然因為記憶模糊,說的不太清楚,但他們偶爾還是能從其中找到嶄新的思路。

如果只是把德雷克當作一個獲取新知的管道、一個利用價值極高的奴隸,或許只要下賜各種奢侈品、連帶威脅利誘史卡雷特就足夠了;可是相處的越久,他就越能清楚的意識到德雷克也是個人,有故鄉、家人、朋友,德雷克從來沒有提過,但這不代表他不想回去。

 

如果哪天史卡雷特對你沒興趣了,需要我送你回去嗎?回你的故鄉。

德雷克眨了眨眼,臉上透出一絲困惑,「那……你們不需要懂魔法的人了嗎?」

呃,當然,可是你應該也會想回家吧?

「……嗯。」

那就這樣吧,到時候我會送你回去。

「他們會答應嗎?」

誰?

「陛下、賽維爾女爵以及伊凡斯伯爵……」

他們沒有理由反對吧?

他還記得他當初這樣說時,德雷克露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並且要他發誓不會把這個約定告訴菲爾以及克萊恩。

如果真的打算把德雷克送走,那麼一定要借用賽維爾家的商業管道,當他把這件事告訴莉蒂亞時,莉蒂亞美麗的面龐閃過一絲錯愕,「菲爾和陛下不會同意,你怎麼……?」

為什麼不同意?就算是帝國內的奴隸,只要有人願意花錢買下他並且更改身分,也能恢復平民身分不是嗎?

「不,我的意思是……」莉蒂亞沉默了半晌,神情轉為嚴肅,「好,我會幫你,但是你不要告訴菲爾跟陛下。」

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真的這麼善良?這樣不就讓我顯得……」

什麼意思?莉蒂亞,妳……

「他們……不對,我們之前根本沒想過要讓德雷克離開。就算德雷克的知識很片面,但他也是我們和外界最直接的連繫。正好他也是個奴隸,而且還是個異鄉人,只要我們不放手,他自己根本不可能離開。」

妳怎麼可以這樣說?莉蒂亞,他也是個人——

「所以我才會驚訝啊……艾爾,和你相比,我顯得這麼不堪又卑劣。」莉蒂亞的表情看起來快哭了,但到最後都沒有落淚。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莉蒂亞……

「我知道,放心吧,我會幫你的。」莉蒂亞握住了他的手,低聲說道;短短數秒,她又恢復溫柔的淺笑。

抱歉,莉蒂亞,我……是我太天真了。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想……不管是陛下、菲爾還是我,都很喜歡你的這份天真。」

 

自從他對德雷克提出那個想法之後,對方就三不五時的會在偶遇時對他說些難以理解的話,不知為何,那些話他沒有轉告他的朋友們;彷彿有誰曾經告訴過他不能說一樣——然而事實是,他自己決定要將那些話語封存。

德雷克的話總是很簡短。

「你不可以這麼天真。」

「你要再謹慎一點。」

「你要多注意周遭的人,他們不可能都很善良。」

「你要記住,你不是那個死神,你會受傷。」

「你必須消失。」

 

到頭來,只有德雷克警告過他;雖然那些警告模糊不清,但至少存在過。

他答應過有一天要幫助德雷克回到故鄉,但那一天還沒有到來,他就已經停止了呼吸。

如果他有懷疑過送到手上的那封密信,就不會天真地按照指示一個人到城外。

如果他再謹慎一點,就會多檢查幾次那封信上的蠟封,或許就能發現那是精巧的贗品。

如果他沒有相信那兩個「善良」的村民,試圖靠一己之力救回人質……

他的家族憧憬著死神,他成為了青鳥,然而他仍然只是一個凡人——面對數十個默契極佳、招招致命的刺客,他只能狼狽的閃躲、反擊……流出鮮血,像個凡人一樣倒下。

他不是埃斯利亞家的死神。

意識模糊之際,他向那些刺客問道:為什麼?

其中一人捲起了衣袖,露出紋在手臂上的十字架,「您觸犯了禁忌,您應該知道巫術是邪惡而不堪的。即使是擁有埃斯利亞家血脈的您也不能……」

 

被發現了嗎?魔法的事……那他們……他們呢?

莉蒂亞、克萊恩、菲爾……

你警告過我,德雷克……

 

 

他以為他即將永遠沉睡,或許會因為觸碰魔法這種禁忌而下地獄,然而他醒來了。

醒來時,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女性,但不知為何,他只是想要安撫對方,然而說出口的話後面卻多加了一個稱呼:媽媽。

他的手很小,但是又跟他小時後不太一樣。

 

有時候他會產生一種錯覺,這簡直就是和「青鳥」所處的地方完全相反的一個世界,雖然事實上第七街區就緊臨著王都——他還記得幾年前饑荒時這裡的慘狀,以及跟莉蒂亞說起時對方臉上的笑容。

她說:「如果你希望幫他們的話……那我也會出力。艾爾,相信我。」

 

在他清醒後不久,名為緋穎的青年來找他,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人;第一次見到緋穎時他的腦袋還有點混亂,有時他是米歇爾、有時他不是,所以他拿刀抵住了對方的脖子。

他無法分辨誰是敵人。所有人看起來都可憐又可憎,每一張面孔都那麼複雜。

然後對方握住他的手,一陣不自然的寒意開始往外漫延,他的手結冰了——手腕部分結了一層白色的冰,並且還在增厚。

「冷靜、冷靜……米歇爾,你還記得嗎?我是緋穎,我那個時候也在鐘塔上……記得嗎?我是來幫你的,有個人想要見你……」

「德雷克。」他打斷對方。

「什麼?」

「我要見德雷克。」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人?」

緋穎錯愕而警戒的表情他至今仍然記得。

 

最後他還是見到了德雷克,當他說出「我是艾爾弗雷」時,他首次看到德雷克明顯變了臉色;即使腦中還有另一個聲音,但「他們」兩人一致相信德雷克沒有惡意。

德雷克是個很有說服力的人,或許可以簡單的這麼說。

德雷克說可以信任傑森,所以他也相信了傑森,嘗試著和這具身軀本來的主人溝通,和那個暴躁的孩子一同思考、學習……現在,一切幾乎都上了正軌,他負責在人前露面、緋穎在背後支援他、傑森策劃一切、德雷克……德雷克和過去一樣,前往王都。

傑森不讓德雷克告訴他關於王都的事,除了他的好友都還活著之外,他什麼都不知道,所以當他看到克里斯出現在巡邏隊時,他就想攔住對方。

不過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他就知道不該這樣做,這有可能讓傑森多年來的心血毀於一旦——意料之外的是,腦中的另一個聲音竟然沒有反對他,甚至是積極的贊同這個想法。

所以「他們」演了一齣戲,他喊了克里斯的名字。這是他的錯,他不該因為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把最信任的下屬也牽扯進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米歇爾」樂見其成;即使他們共享了部分的感知以及記憶,然而很多時後他還是不太能理解對方的思考模式……應該說,理解他人一直都不是他的強項。

或許在他喊住克里斯時,「白鴉」的生活就注定被打亂了。

 

曾經的幸福美滿現就像是賽維爾家庭園中的藤蔓一樣,翠綠的葉片曾經那麼賞心悅目,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一點一滴的勒緊……究竟是那些事物變了,還是他從來沒有看清?

他希望是前者,然後真相或許是後者;否則為什麼他過去看著那些故人時,從未查覺對方的狡詐以及冷漠?

 

 

考慮到艾芙拉的精神狀況,她的房間除了米歇爾和蘿之外,就只有那些假扮成客人的男性可以進入;米歇爾可以肯定現在坐在床緣的那個男人絕對不是蘿找來的人——判斷依據很簡單,因為他認識這個人。

那個人正深情的望著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的艾芙拉,看到米歇爾後不慌不忙的站起身,笑了一下,「你好。」

米歇爾的目光掃過對方空著的雙手,點頭,「你好。還有,如果你讓我媽媽受傷,我保證你走不出第七街區。」

穿著一身樸素灰衣的男人對這威脅抱以一聲嗤笑,「久仰了,白鴉。可以把你背後那個裝神弄鬼的人叫出來嗎?我的主人想見他。」

「做不到,換個條件。」米歇爾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絕。

「你對自己的生母還真冷血……」灰衣人依然笑的和善,手腕一轉,手指間就多出了鋒利的刀刃,緊貼在艾芙拉的頸邊,「這樣呢?」

米歇爾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花了幾秒在思考。不是思考解救人質的方法,而是反省自身——他很冷血嗎?

我很冷血嗎?

這種時候才更應該要保持冷靜,而且他也不能想都不想就暴露初傑森。艾爾弗雷這麼想著。

別開玩笑,如果是你真正的媽媽,你一定想都不想就把傑森供出去了。米歇爾想著。

 

「白鴉」的態度並沒有因為對方赤裸裸的威脅而軟化,他只是從容地靠在窗邊,「你對朋友也很冷血嘛,雷克斯。」

灰衣人皺起眉頭,眼中露出了一絲錯愕,「你是誰?」

「我相信克萊恩一定有告訴你,不過你不相信……或是克萊恩叫你來試探我的?」

「……」灰衣人遲疑了許久,但手上的刀鋒依舊沒有移開,「您……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啊……我想想,你們兩個在小時後曾經因為錯殺無辜的人被克萊恩懲罰,內容是——」

「十分抱歉,埃斯利亞大人。」灰衣人迅速打斷了米歇爾的話,語調變得十分恭敬,「能麻煩您和我走一趟嗎?主人非常思念您。」

「叫我米歇爾吧。」米歇爾嘆了口氣,「可以放開她了嗎?」

「抱歉。在我將您帶回去之前,會有人保護她的,不需要擔心。」

「嗯,雖然我也擔心她,不過你們兩個……好歹也算是我認識的人,所以給你們一個忠告:如果不趕快撤走的話,就來不及了,我敢保證你和羅林斯兩人合力都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雷克斯還在遲疑,被米歇爾點名的另一人就從窗外翻了進來;在這之前或許是藏在其他建築中,米歇爾絲毫不懷疑自己剛剛一直都被箭矢瞄準著。

羅林斯腳才落地就朝米歇爾一鞠躬,「好久不見,將軍。」

「現在的將軍是菲爾,那已經跟我沒關係了,叫我米歇爾就好。」他再次強調。

「好,米歇爾。」羅林斯從善如流的改口了,隨即詢問:「請問您剛剛說的『那個人』是指尼爾嗎?」

「抱歉,關於這點我什麼都不能說。」他微笑。

他發現兩人彼此看了一眼,顯然對於現況產生了一些疑問,導致他們無法判斷下一步——這還真是罕見,畢竟他們是克萊恩的親信,從小就培養出了旁人難以理解的默契。

他就是艾爾弗雷,至少在某部分是,可是他現在做出的決定和曾經的青鳥完全不同;如果是還在王都的時候,面對這種試探性的問題多少會露出馬腳。

 

房中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羅林斯瞟了雷克斯一眼,後者會意地將那把小刀收起,站起身,「那麼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吧,不只是主人,您的未婚妻和好友也在等您。」

「大家都在的話,那我當然會去。」

「另外,主人也很關心您在第七街區的那位『哥哥』,所以也先把他帶走了。」

羅林斯面無表情的補上一句。

 

葛瑞森。意識到對方說了些什麼、隱含意義又是什麼之後,他又覺得頭痛了——這次單純是描述情緒,不是因為「他們」的意見分歧;至少在這一秒之內,他們的思考方向一致。

 

米歇爾的心中閃過一連串的咒罵,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十幾遍後,又爆出一串包含著生殖器官以及各種動詞的髒字。

艾爾弗雷此時保持沉默,倒不是被嚇傻了,只是他也需要一些字句來舒緩目前的情緒,只不過能罵的都被米歇爾先罵完了。

於是「白鴉」再次笑了起來,彷彿他根本聽不出那是個威脅,「好啊,走吧。」

 

 

 

「米歇爾走了。」

 

威廉看著傑森陰沉的臉色,第一時間還無法理解對方的話,「什麼?」

「米歇爾被王都的傢伙帶走了,蘿剛剛發現他沒去找艾芙拉。」

威廉臉上的血色褪去,剛從傑森手中接過了一疊紙張也被捏出了無數皺摺,「什麼……被誰——」

「閉嘴,做好你該做的事,我會讓你兒子平安回來,只要你別再自作聰明。」傑森一邊說一邊繞到書桌後方,從抽屜中拉出了一個白色的弧形鉤子掛到耳朵上,然後皺著眉頭轉動上面那個小小的釘子,側耳傾聽著。

威廉記得傑森說那是可以跟遠方的人溝通的道具,偶爾就會拿出來使用,但傑森從來沒說過使用這道具時通話的對象是誰。或許是女人,甚至是類似戀人的存在,因為威廉很少聽到傑森用那種關切的語調說話。

 

「喂,聽的到嗎?」傑森低聲叫了幾句後,似乎是得到了回應,很快就簡潔明瞭的開始說明狀況,「米歇爾被帶走了,不是之前盯著的那一批,是另外的,我懷疑是……你說什麼?」

傑森的尾音驟然揚起,原本沉著的表情也鬆動了一點,「你……好,我知道,老方法,你自己看情況,小心點……小心一點。」

說完這句話後傑森維持嚴峻的神情,煩躁的嘖了一聲,然後轉頭望向威廉,「去廚房,順便帶夏莉一起去,叫她把緊急避難的東西帶上;順便把緋穎叫來,事情處理完後我就過去。」

「好。」威廉答應完之後正要去叫人,但腳步又停了一下,「不用帶朵拉嗎?」

「千萬別帶她,也別讓她知道。」

傑森迅速的回應後就開始在房間各處遊走,經過每一個抽屜、書櫃時都花幾秒碰了一下,手指點到之處都短暫的亮起了一圈淡淡的光環。

威廉因為對方熟練使用魔法的動作而愣了幾秒,不過想起被帶出第七街區的兒子,還是一轉身就出了書房門,執行對方交代的任務。

傑森繃緊了面孔,繼續嚴謹而一斯不苟的動作。抽屜結束後是牆面,那些藏有秘密空間的地方傑森一個也沒有漏掉,最後就是那幾個收藏著日誌的書櫃;他並不覺得可惜,反正這裡的所有紙本他都還存著備份。

如果真的要放棄這裡的話,還是挺可惜的……不過那些事等等再說,現在他必須先做好把所有線索都銷毀的準備。

耳邊的麥克風三不五時就傳來經過變聲的語句,變聲效果再加上雜訊,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聽懂對方在說什麼。

 

『預計……小時後……目標……重複,半小時、半小時,結束。』

「收到。」傑森抽空說了一句。

『必要時……』

「不准!」傑森嚴厲的喝止對方。

麥克風中的雜訊斷了幾秒,最後才傳來一聲短暫的「收到」。

 

將房中的所有資料都放上自毀機制花了他五分鐘左右,而緋穎在他做二次檢查的時候踏入房門。

「傑森。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確認艾芙拉、蘿、媞亞和安琪拉的現況,叫葛瑞森帶著他手下的人躲好。米歇爾被人帶走了,你也準備一下。」傑森順手扔了一份地圖給對方。

緋穎短短的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口齒清晰的回報,「前面幾個我等等就找,可是葛瑞森……他的小弟們剛剛問我有沒有看到他。」

傑森猛然回頭,「他人呢?王都那群人怎麼會查到他?」

「大概是米歇爾帶著他演戲吧……」緋穎嘆了口氣。連他都能猜出來的前因後果,傑森這個謀略者當然也能想到,只是在這種危急時後才發現米歇爾有所隱瞞……這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消息。

他迅速的攤開地圖,擺正方位、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放出第一次的尋人術法;腦中默念著艾芙拉的名字,很快的察覺到某方向傳來了回應,在意識延展而出的空間中,千千萬萬個光點突然有某個閃爍了一下——的確有不同,但卻微弱到難以察覺。

他睜開眼,手指順著剛剛感應到的方向在地圖上畫出去,是艾芙拉的房間沒錯。

即使腦袋隱隱作痛,但他還是盡快的將剩下三人的方位都確認了一遍;除了葛瑞森之外,其餘那些受到傑森保護並且自保能力微弱的人都還在正確的方位、他的搜索範圍之中,只有葛瑞森不在。

所以不是他們疑心病重,而是葛瑞森真的被帶走了。

緋穎忍著腦袋中像是感冒一樣的沉重以及暈眩,「葛瑞森不見了。」

「嗯。去廚房。」

 

讓傑森有點意外的是,夏莉第一次看到他用命令的口吻對威廉和緋穎發話時並沒有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年輕的女孩只是眨了眨眼,稍微挑起眉;這種程度的反應甚至只和緋穎走進廚房時看到夏莉背著一個舊背包坐在桌邊時差不多。

也因為有兩個年紀輕卻冷靜過頭的孩子在場,威廉也只能盡力壓下臉上焦躁的神色;盡可能專注在傑森對於後續行動的解說上,並且在最後發問。

 

「你說會看暴露的情況決定要把多少人送走,那朵拉呢?」

「待在這裡或待在外面對她來說沒有多少差別。」傑森冷靜的回答,隨後掃了夏莉一眼,「夏莉,妳呢?如果妳捨不得離開,可以留下,整體來說妳目前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所以那些人不會找妳下手,我可以讓原本就在這邊的熟人保護妳。」

夏莉原本一邊聽著一邊把玩自己細長而柔軟的手指,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才抬頭,然後緩慢而堅定的搖頭,「我不要留下來。」

傑森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妳不擔心朵拉嗎?」

「她能活的很好。」夏莉扯出了不誠懇的笑容。

傑森並沒有因為另一個毫無自知之明的女孩而糾結太久,很快就回到正題。

 

「我剛剛說到在必要的時候我會放棄這個地方,不過我希望那種情況不要真的發生。如果王都那邊真的有心要追查,我至少要把明面上九成的人撤走才會安全,不過我很難保證把人都帶走後第七街區可以維持現在的樣子。現在米歇爾被帶走,如果他可以安全回來一切都好說,不過如果他不能回來的話……我有把握能把人搶回來,這點我等等再說。」

「現在不管派任何人去王都都太晚了,而且還會被監視,不過米歇爾運氣不錯,那些人為了驗證關於米歇爾對於魔法和靈魂的說法,所以把德雷克找去了。」

「德雷克?!」威廉震驚的重複了一遍。

「大哥怎麼會在那裡?他不是只幫他們鑑定一些小東西嗎?為什麼要把他也找去?」緋穎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而夏莉因為不了解現況,所以只是安靜的聽著。

 

「一開始他去王都時我都跟他保持連絡,因為他不擅長應付人際關係。」傑森敲了敲掛在耳朵上的白色道具,「一般而言,他只要笑就夠了,不過如果真的要應付試探的話,我會告訴他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威廉張大嘴,說不出話。

「我可以控制德雷克要說什麼、做什麼,但是我沒辦法命令米歇爾;就算我能連絡上他,他也不會聽我的話,所以……威廉,你現在除了祈禱,什麼都沒辦法做。」

「什麼意思?」

「坐下。」

威廉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雙手撐著木桌站起身,由上而下瞪視著傑森;對方的視線即使在低處依然凌厲,他差點就要像以前一樣毫不猶豫地按照對方所作的去做——但不是現在,他必須知道什麼叫做「現在只能祈禱」!

傑森又等了幾秒,威廉依然沒有坐下;前者嘆了口氣,眉間的皺褶卻沒有因此而散去,「簡單來說……只要米歇爾沒說出不該說的話,他都能回來;但是你也知道的吧?威廉。『白鴉』之所以這麼冷靜又聰明是因為他所做的那些事跟自己沒有直接關係,沒有人能在談到自身死亡時保持完全冷靜……」

傑森搶在對方怪罪那個外來的靈魂前澄清,「而且這也不完全是艾爾的問題。艾爾頂多是在事情牽扯到自身時不理智,至於米歇爾……大部分的時候他都不太理智,這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要是他真的說得太多——」

「你就要放棄他嗎!」

威廉終於忍無可忍的大吼。

 

傑森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面,「我可以救他,但如果我救了他,我就必須放棄德雷克。」

「……為什麼?」威廉還沒從盛怒中回過神來,卻也因為傑森這具沒頭沒尾的話愣了一下。

「這點你現在不用管,總之……不是德雷克,就是米歇爾,二選一。」傑森一邊說著一邊朝夏莉瞥去一眼,後者愣了幾秒後,悄悄將手伸向背包。

 

「如果我必須在德雷克和米歇爾之間做出選擇,我會立刻選德雷克。」

「你說什——」

「夏莉。」

夏莉一手扯住了坐在餐桌對面的威廉,並且在對方不解地轉頭望向她時,對著中年男子的面孔壓下了香水的噴霧;無色的霧氣隨即消散,夏莉和緋穎一同撐住了威廉軟倒的身軀,將比他們兩人都高大的男子緩緩放回座椅上。

 

緋穎看了看夏莉手上的玻璃香水瓶,再看看失去意識的威廉,然後轉頭向傑森抱怨,「這麼好用的東西你居然不給我?」

「你一個男人隨身帶著香水瓶幹什麼。」傑森撇了撇嘴角,然後給了夏莉一句讚許,「做的很好,第一次用嗎?還是有練習過?」

「練習過,可是是第一次對人用。」夏莉小心翼翼的將香水瓶收回背包裡,「他會昏多久?」

「一兩小時。」傑森停頓了一下,然後遲疑了幾秒又補充道,「或是更久,因為我自己是昏倒一小時又四十分鐘。總之……在米歇爾和德雷克碰面前還有十分鐘左右,該做的處理我都已經做了,夏莉,有什麼要問的嗎?」

 

緋穎轉頭看向那個還沒進入狀況、卻已經適應良好的少女,暗色的眼睛眨了眨,偏著頭思考了幾秒。

 

「我可以問『史卡雷特大人在謀劃什麼』嗎?」

「那妳覺得我大概在謀劃什麼?」

「大概是,好的事……吧。」

「喔……」緋穎發出了一個無意義的音節,掃了傑森一眼確定對方不反對他代為開口後才發問,「妳怎麼會這樣覺得?」

「主要是直覺。」

「還有呢?」

 

 

沙沙……

沙……

『如果我……實話,而且說錯了,您會把我趕走嗎?』

『不會。』

雖然已經過濾了雜訊,不過機械另一方傳來的聲音依然不太清楚;這個帝國現在完全禁止魔法,但過去遺留下來的各種遺跡卻沒有被完全清除,那些深埋於地底或是散落各處的魔法遺物都成為訊號干擾源。

耳機另一端的話斷斷續續的。

『您收留了我和朵……之後又教了……我覺得您是想要培養人手,可是我們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是出於善意,況且您本身也沒有……多少利益,所以我想了很久,只能把所有舉動理解成慈善。』

沙沙……沙……

『妳不怕我嗎?』

『有一點,不過我更擔心您丟下我不管。』

『放心……表現的很好。既然威廉昏過去了,妳就在這邊顧著他,如果他醒來繼續鬧就再補一次……其他的事緋穎會處理。』

『嗯。』

 

他闔上眼,默默的思索著。

就和傑森剛剛對威廉說的一樣,米歇爾以及艾爾不管暴露到什麼地步都能被挽救,可是相對的……他也必須付出代價,最嚴重的話,或許會真的無家可歸也說不定。

馬車停止了,他用微弱的魔力觸發了道具,低聲告知:「到達目的地,重複,到達目的地。」

沙……

『收到。以自身安全為第一考量。』

 

離車夫幫他開門還有幾秒,所以他花了半秒思索,然後用更短的時間回應,「不。」

『德雷克!』

「不。」他重複了一遍。

車夫為他拉開車門,出現在那個長方形框中的景色他很熟悉,那是賽維爾家的庭院。

偽裝成飾品、被頭髮遮蓋住的耳機中持續傳來混有雜訊的怒吼,內容無非是對於他臨時不服從命令的怒火以及更多的擔心。他習慣性地露出笑容,對耳邊氣急敗壞的聲音聽而不聞。

即使傑森表現的再不滿,等等當面對峙時他也會幫忙。他對此毫不懷疑。

 

傑森總是擔心他對任何一個人投入太多感情——憐憫、憤怒、憎恨之類的——而導致他做出不適當的舉動;但負面的情緒並不會對他造成多大影響,正面的才會,像是艾爾弗雷.埃斯利亞近乎愚蠢的善良。

所以他會救他的,第一次用模糊的提醒毫無成效,那這次呢?

 

沙……沙沙……『德雷克!你為他做的已經夠……三年……不準再濫用……聽到沒有!』

 

聽到了,可是……

 

不。

 

三年前,青鳥與白鴉苟延殘喘。歸咎於所有人的冷眼旁觀,歸功於不可思議的巧合。

那麼三年過去了,青鳥與白鴉必定也得以倖存,但他希望這是歸功於不再漠視的旁觀者,而非奇蹟或是魔法……

 

「賽連席恩先生,請往這邊。」

「嗯。」他一如往常的用最簡短的音節回應,然後跟著帶路的僕從踏上階梯。

大門向兩側打開。一張矮几的兩側,兩張長沙發面對面擺放著,國王與將軍坐在同一側,前者翻著書、後者盯著懷表,另一張沙發上的莉蒂亞.賽維爾望向門口,露出一個笑容。

更遠處的一張沙發上,褐髮的少年側臥著,雙眼緊閉;德雷克在僕從的引導下也坐到那張沙發上,雙手放在大腿上,閉目養神。

 

 

安靜的凝結、卻又隨時要炸裂的空氣讓他想起軍事法庭。然而這裡並不像真正的審判場合一樣人多口雜。

每個人都是法官、是被告、也是證人,一起坐在空無一人的陪審席上,等待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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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因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