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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飾繁複的鏡框,讓鏡中映出的人影像一幅美麗的畫。鏡中的人正用手指將閃著珠光的貝殼鈕扣推過鈕扣洞,手背上一道舊疤吸引了當事人的注意力,但也只是動作稍微一頓。

平時為了避免手受傷所以都纏著布條,連他自己都快要忘了曾經被鈍刀狠狠貫穿手掌的痛楚。

隨著鈕扣一顆顆扣上,大大小小的傷疤逐漸被包裹在白色的亞麻襯衫中。他將襯衫下襬塞進褲腰中,雙手向上一伸後又放下、將襯衫下襬的皺摺撫平,接著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心穿上。

背心的下擺居然還有著極為繁複的刺繡花邊,但因為顏色相近而不會顯得過於花俏……真不知道他是到哪裡找來這些的。他在心中唸了句。

明明是第一次穿的衣服卻十分合身,肩線對的剛好、褲腳正好蓋到踝下,連皮帶長度都沒有剩下太多。

米歇爾隨手將用銀鏈掛在脖子上的戒指扔進領口中,接著系上領巾、披上墨藍色的外衣,最後是一枚價值不菲的紅寶石胸針——顏色和他的眼睛很像,應該也是經過挑選的。

 

叩、叩。

敲門聲響起,米歇爾對著大面的穿衣鏡最後一次檢視了自己的儀容後才回道,「可以進來了。」

門被推開了,金髮的侍女率先踏入房間,另一個負責推門的黑髮的侍女將門輕手輕腳地闔上門後才跟上;兩人穿著相同制服卻露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金髮侍女露出燦爛的笑容,「米歇爾穿這樣真可愛,就像小公主一樣。」

米歇爾苦笑了一下,但並不打算浪費口舌反駁。

黑髮的侍女彎了彎嘴角,露出有點僵硬的笑臉,「米歇爾,我幫你整理頭髮吧。」

「那麼就麻煩了。」

米歇爾並不在意那句「像小公主一樣」,對於一頭長髮該怎麼整理他也沒有意見,不過當他從鏡中看見自己整齊紮起的髮束上綁了個和他的外衣同色的緞帶蝴蝶結時,仍然無語了幾秒。

這……他是知道自己的相貌很適合,不過再怎麼說都已經超過了可以用緞帶裝飾的年齡了吧?

「夏莉……?」

黑髮的少女眼睛眨了幾下,「很可愛,很適合。」

「是啊,這樣的話,傑森大人一定會喜歡的……」

米歇爾朝著晚開口的女孩瞥去一眼,對方立刻換上了甜美而得體的笑容,不過他依舊能感覺到對方語調中的嫉妒。

「傑森大人一定會喜歡」……這句話倒是沒有說錯,因為那傢伙喜歡一切乾淨整齊、會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的東西,無論是男是女、死物還是活物——至少大部份的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米歇爾收回視線,再次望向鏡中的自己。他的臉孔和他的母親十分相似,再過幾年後應該也不會有太大改變;身材太過瘦小也是個問題,和小時後的遭遇有關,目前看來是沒什麼解決方法。

他從自己的臉上找不到生父的影子,這樣也好,不會有人因此而產生不該有的懷疑;他不打算、也沒有必要上演什麼大團圓的劇碼,繼承那個姓氏對他而言沒有太多好處。

第七街區大部分的人都有名無姓,他現在要去見的人則是姓氏和名字都有,某種意義上算是身分的象徵——雖說那些名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反正他們是當權者,他們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會有人多嘴詢問。

 

米歇爾所在的位置是整個第七街區中最豪華的宅邸,雖然和王都的貴族宅邸相比,擺設少了點、許多裝修也略顯老舊,但排場和規格都經過仔細布置,並不是雜亂無章地將高價物到處堆放。

來到長廊,兩側牆壁上掛著已經有些年代的畫作,題材不外乎常見的那幾種:戰爭、諸神、寓言以及……死神。

曾幾何時,描繪死神的筆法已經約定成俗。挺拔卻不魁梧的軀幹,枯樹一樣瘦長的手臂,戰甲比陰影更加黑暗,手中握著的武器不盡相同但毫無例外地染鮮血,畫作的主題總是離不開鐵與血、榮耀與犧牲……那就是帝國曾經的樣貌。

走廊盡頭是實心木料製成的大門,兩名少女上前一左一右地將其推開。

 

米歇爾才往前踏了一步,就有人邁著一雙長腿來到了他的面前。

「好久不見,米歇爾,我的小公主。」

一個溫柔的男性嗓音響起,米歇爾正要抬頭看向聲音來源,對方卻搶先一步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執起他的右手,作勢要親吻他的手背。

他心中的某部分因為這裝腔作勢的舉動而停止了思考,另一部分卻只是對著海藍色的眼睛微笑;他抽手,往對方額頭上一彈,「好久不見,侯爵大人。」

他彈對方額頭時完全沒手下留情,清晰的聲響在安靜的房內聽得很清楚,但是名為傑森的男性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露出了一個像孩子一樣頑皮卻又十分好看的笑容。

對一個二十七歲的男性來說,這表情有點幼稚,但由於傑森長著一張英俊的面孔,因此大部分的女性會將這幼稚的行為也歸類為他迷人的原因之一。

 

傑森站起身,卻不是走向他原來的座位,而是繞到房間的右邊,伸手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起來了,德雷克,我們可愛的小公主已經到了。」

俯下身以一種有點曖昧的姿態說完話後,傑森才繞過長桌回到主位坐下。

坐在右側的男人原本正靠著椅背,雙手環在胸前,低垂著腦袋——說直接點,就是睡得正熟;被傑森叫醒後才緩緩抬頭,伸手揉了揉後頸,似乎是因為剛剛睡姿不良而感到痠痛。

被稱為德雷克的男性撥開了散落眼前的黑色髮絲,露出深棕色的雙眼,「……米歇爾。」

德雷克的身材也比普通男性小了一號,五官也因為混血而更加精緻,不過聲音卻比傑森還要低沉,因此只要一開口就絕對不會被弄錯性別。

 

「好久不見,德雷克。」

德雷克點了點頭,但配上睡意尚未全消的雙眼,讓人很難判斷他究竟是在回應還是在打瞌睡,任何人看到德雷克這副像是幾天幾夜沒睡的模樣都不會想去打擾他休息——顯然傑森並不在「任何人」之中,因為他正用愉快的語調不斷騷擾對方。

「德雷克,我們的小公主來了,你不覺得應該再熱情一點嗎?」

「……唔……」

「那麼德雷克,我美麗的海妖王子,你何時才要接受我的愛呢?」

「我想睡……」

「是嗎?如果你長睡不醒的話,我會嘗試著吻醒你的。」

「……」

如果要米歇爾形容這場面,他會說是一隻年幼的黑豹正愉快地戳著一隻很想進入冬眠的棕熊。

雖然是檔次很低的爭吵,不過旁觀者——特別是女性——應該不會覺得兩人很討厭。傑森那張英俊的臉孔還有完美的身材比例是原因,德雷克那種昏昏欲睡卻不斷被打擾的模樣只讓人覺得他很可憐,當然,清秀的面孔也具有加分效果。

在這完全嚴肅不起來的場面中,有人清了清喉嚨,「傑森大人,請進入正題吧。」

在這個聲音響起後,傑森聳了聳肩,「好吧,威廉,你說了算。」

同時德雷克頭一歪,終於如願以償地靠著椅背再次陷入沉睡,房內有一瞬間的寂靜。

「米歇爾,歡迎,坐吧。」

發言中止傑森輕浮舉止的是一個蓄著鬍髭的中年人,端正的相貌再加上不怒而威的氣勢,比傑森更像是這棟宅邸的主人;米歇爾看了威廉一眼,在視線相會的瞬間禮貌性地一點頭,接著便選了德雷克旁邊的位子坐下。

餐桌上共有五個人,傑森、德雷克以及威廉都是熟面孔,剩下的一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鬧劇,還沒回過神來。

 

「威廉,這是誰?」米歇爾微笑著開口詢問。

「這位是布朗先生,他是來和傑森大人談生意的。」

「幸會。」

米歇爾笑著和對方打了聲招呼,但並不打算自我介紹。從這排場還有態度來看,這並不是他需要好好認識的人,他只需要好好記住這張臉就好了——為了在不遠的將來打歪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必要時踩斷那礙眼的鼻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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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瑞森伸手在胸口按了一下,思索著該怎麼樣才能讓瘀青消退的快一些,克里斯注意到後,嘆了口氣,「抱歉。」

「嗯……?沒關係,這不嚴重。」反正平常帶人出去解決麻煩事也是常有混戰,瘀青還好,只要沒有流血或是脫臼骨折就不用特別花錢買藥吃藥看醫生。

克里斯看著對方,仍然有些愧疚。就算再怎麼激動他也不應該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動手,而且看對方敘述時的反應,應該也很在意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對了,剛剛的事還沒有說完。

「在那之後怎麼了?」

「什麼?喔……那個……我後來被打昏了,沒看到是誰做的。」

 

克里斯愣了一下。按照舊版的宗教故事,最後要挖出白鴉的心臟,但既然現在白鴉還活的好好的那應該就是有誰出手阻止,他以為當時在現場的葛瑞森會清楚,沒想到……

「那……還有誰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克里斯思索著從緋穎那邊聽見的故事,「米歇爾的母親會知道嗎?」

葛瑞森的面部表情微微抽動了一下,「……克里斯大哥,絕對不可以去打擾白鴉大哥的母親,連打聽也不行,為了你好也為了我好。」

「為什麼?」

「呃……嗯……」葛瑞森欲言又止地吐出了幾個音節後,壓低了音量,「白鴉大哥的媽媽是……嗯……做男人的生意的。」

「……啊?」

沒等克里斯驚訝完,葛瑞森又迅速地接下去說,「他們長的太像了,其實一看就知道,現在也沒人敢花錢買她……總之,克里斯大哥,你就跟大家一起裝做不知道吧。」

葛瑞森的話說得很快而且音量壓得很低,這點克里斯倒也可以理解,畢竟他們前幾次談話時米歇爾總是突然出現,看來是給葛瑞森造成了一點陰影。

「她……」克里斯停頓了幾秒,「真的不能見她嗎?」

「你想害死我嗎?」

葛瑞森一個問句就讓克里斯閉上了嘴。的確,他不該問太多……雖然說截至目前為止他已經打聽很多不該打聽的事了。

葛瑞森像是怕克里斯繼續追問,很快地繞回先前中斷的話題,「再說,找她也沒用。我原本也以為是米歇爾的媽媽自己找到鐘塔的,可是後來又覺得不是,因為把我打昏的人力氣很大。我後來問過緋穎,可是他也說帶米歇爾去鐘樓的只有他的媽媽……」

「完全沒有線索?」

「沒有。」

葛瑞森回答的很乾脆,克里斯也只好沉默。

 

沉重的話題讓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尷尬,克里斯想找些話題時,卻想起自己還有件事沒有問清楚,「米歇爾今天去哪裡了?」

「應該是在跟上面的人匯報一些事情吧……」

「『上面』?」

「應該算是這邊最不能得罪的幾個人……」葛瑞森停頓了一下,「跟你講應該也沒關係,這不是秘密。」

「競技賽的主辦人?」克里斯立刻就聯想到了之前碰觸過的話題。

葛瑞森點了點頭,「主要負責做事的只有一個人,叫作威廉.泰勒,他本來是外地商人,但是後來聽說是因為不忍心看到第七街區這個樣子,所以就留在這裡想辦法要幫所有人改善生活……在白鴉大哥出現之前,他應該算是最偉大的人。」

「嗯。」威廉.泰勒……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或許該回去調查看看。

「泰勒先生人很好,但是只是平民,為了做事方便就找上了還住在這邊的貴族大人,傑森.史卡雷特。克里斯大哥你聽過他嗎?」

這次克里斯很快就點了頭,「我知道,他很有名……很多人懷疑他不是真正的史卡雷特家繼承人。」

克里斯聽很多人談論過,傑森侯爵分明掛著史卡雷特姓氏,但卻莫名其妙地不願意搬到王都,而是繼承了父親留在第七街區的宅邸;然而和樂善好施的老侯爵不同,傑森是個奢侈浪費的敗家子,在貴族和人民眼中的形象都不怎麼樣。

「反正他有的是錢,誰管他是真的還是假的。」葛瑞森聳了聳肩,「我看過他一次,他就只是個沒腦袋的笨蛋而已,整天喊白鴉大哥『小公主』,根本完全把他當成女人來看,那傢伙腦袋裡除了女人……不對,除了漂亮的人之外,大概什麼都沒有。」

「……這樣啊。」其實有不少貴族都是這副德性。

「當初白鴉在競技賽中獲勝時,那傢伙好像就是覺得大哥的臉很漂亮所以才找他去談話的;後來是泰勒先生覺得大哥可以幫他們解決一些事,才變成現在這種……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反正就是白鴉大哥偶爾會幫他們辦事。主要的事情都是泰勒先生在管,史卡雷特好像沒做什麼。」

克里斯點了點頭。他能猜出白鴉背後有人,也猜過會不會是唯一居住在第七街區的貴族史卡雷特,但是史卡雷特的形象糟糕到他無法把這個年輕貴族和「幕後主使者」這幾個字連在一起;如果有個商人一邊借用貴族的權勢一邊讓白鴉在民眾之間打好關係,這就說得通了……

「啊,除了史卡雷特還有泰勒先生之外還有一個人滿重要的。但是他有點神祕,緋穎那邊也有很多個版本的傳言,緋影自己也說了,每個都不太可信。」

「誰?」

克里斯有點驚訝。他這陣子也理解緋穎的能力超乎他的想像,而葛瑞森口中的那個人居然神祕到連緋穎都不清楚?

 

「他自稱德雷克,德雷克.賽連席恩。聽說他很漂亮,所以每次只要跟外面的人有事情談不攏,就把他送過去跟交涉對象相處一陣子,對方就會放寬條件,也有人說他其實就是比較高級的男妓。」

「說不定是擅長交涉的人?」克里斯傾向猜測對方是個成功的說客,而不是什麼男妓。

「緋穎看過他幾次,緋穎說感覺不像。他還說除了臉很好看之外感覺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等一下,你把他的名字再說一次。」

「德雷克.賽連席恩。」

「賽連席恩……賽連席恩……賽連……啊。」

克里斯的發出了短暫的音節後,表情跟聲音一起空白了幾秒,接著皺起眉頭開始回憶,「我好像……我可能有看過他。」

葛瑞森對此並不意外,「在首都嗎?他好像偶爾會被貴族請去首都,那些貴族會派一些自以為低調的人還有馬車過來護送他。」

 

克里斯仍然努力地回憶腦中那模糊的影像。如果他沒記錯,他應該是在陪著艾爾弗雷大人前去觀賞歌劇時見到的。

中場休息時,艾爾弗雷大人說要出去透氣,然後在陽台遇見了那名戴著半臉面具的纖瘦青年。當時他沒有特別留意,只認定對方是哪個貴族的少爺,因為對方無論是衣著還是言談舉止都看的出受過良好的教育。

那時候,艾爾弗雷大人好像就是喊他「賽連席恩」……

「有想到什麼嗎?」葛瑞森問了句。

「我只記得我在歌劇院看過他,不過那時候他戴著面具……而且他那時候好像是趴著欄杆……在睡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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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爾聽著威廉和布朗先生一來一往地討價還價。

總而言之,就是布朗先生想要在第七街區賣點東西,並答應會給傑森一些好處,但是他要賣的東西沒那麼單純無害,因此威廉自然而然極力反對;傑森一臉無聊地歪在椅背上,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都明明白白地傳達著「我想離開這裡」的訊息。

當交涉結束時兩人秉持著裡貌相互握手,布朗先生一臉滿意,威廉的笑容則變得有些勉強。傑森依舊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把玩著桌面上的擺飾;德雷克早就已經睡得不省人事,卻十分神奇地維持著原先那讓脖頸痠痛的低頭姿勢,完全沒有倒向其他地方。

「喔,說完了嗎?威廉,我可以帶米歇爾走了嗎?」傑森一發現冗長的交談結束立刻就有了精神,興沖沖地向威廉要人。

威廉掃了傑森一眼,看不出情緒,最後只是朝著米歇爾一點頭,「走吧。」

這句話是對米歇爾說,但傑森也等於是獲得了許可,立刻站起身,拉著米歇爾的手直接把人從另一扇門帶走了。米歇爾任由對方拉著,走出門前往房內掃了最後一眼,威廉.泰勒和布朗先生都站著正準備離開,而德雷克.賽連席恩依舊睡得很沉。

 

身後的門一關上,傑森就鬆開了手,米歇爾跟在對方身後前進,「傑森,腿長還故意走快,你是希望我從後面踹你嗎?」

米歇爾根本不用抬頭看就知道對方會稍微側過頭,用那雙藍眼鄙視了他後又轉回前方;鄙視歸鄙視,不過腳步還是放慢了。

拐過一個彎後,走廊的牆上雖然還是有畫作裝飾,但是和之前走到接待室的走廊相比顯得非常樸素。畫框不再雕花繁複,地上也沒了地毯,雖然每隔固定距離就有燈座卻沒有每一盞燈都點亮,讓整條走廊顯得有點陰森。

傑森轉進了一扇半掩的門內,米歇爾跟進去後順手把門鎖給鎖上。

 

門鎖發出喀的一聲,傑森臉上的微笑瞬間消失,他把身體摔進單人沙發,往米歇爾掃了一眼,「坐,然後說清楚你在搞什麼鬼。」

「是指哪件事?」米歇爾也坐到沙發上,整個人陷在柔軟的靠墊之中。

「不要裝傻,米歇爾。」傑森直直盯著米歇爾,帶著點焦躁和不耐煩。相較於先前輕浮的模樣,現在的視線鋒利的像是能把人給剖開。

米歇爾微笑著回望,「你是指那個最近總是跑到這裡的士兵,還是教堂那邊發生的事?」

「我相信那是同一件事。」傑森稍微勾起嘴角露出溫暖的笑容,讓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像是面具一樣地崩解,「我記得我們當初說好不去接觸王都那些人的,你現在在做什麼?」

「計畫總趕不上變化,傑森;還有,不要那樣變臉,有點可怕。」

傑森扁了扁嘴,露出一個讓大多數女性都會為之心動的委屈神情,嘴中卻說著和表情完全無關的話,「所以你是要跟我談,還是跟他談?」

「那是意外。我沒有想到會看到克里斯,我不知道他被調到巡邏隊了。」

「只是遇到的話,他應該不會注意到你。」

「我……一時沒考慮清楚就跟他說話了。」

「之後呢?」

「王都有些人注意到了,所以有人來調查,所以我找葛瑞森陪我做做樣子。」

「你想怎麼做?」

「我之後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傑森。」米歇爾嘆了口氣,「相信我,我會處理好。」

「『之後』是指什麼時候?」

「等我把克里斯的事情處理完。」

「……」

傑森審視著米歇爾精緻如同陶瓷玩偶的臉,沉默了幾秒後站起身,踱到正燃燒著木柴的壁爐前。

米歇爾聽見了物體破空的聲響後猛然睜開眼,抬手接住了對方扔過來的物體——一把白色的劍,而且沒有劍鞘;對於這種危險動作他只是又嘆了口氣,畢竟對方也是知道他一定可以接住才會故意用扔的,但是沒有劍鞘這也太……

八成是因為剛剛不告訴他真相所以有點生氣吧?

米歇爾的猜測很快就得到證實,因為白色的劍鞘下一秒直接朝他的臉砸過來,他用空著的手接住後,看著手中的武器,「這又是哪裡來的?」

「訂製的。」傑森拿完武器後又回到沙發上坐下,指著米歇爾腰間掛的黑色短棍,「有事要你去處理,不要拿著那種殺不死人的東西去。」

米歇爾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花時間端詳著長劍,又握在手中試了試重量,「這個……好輕。」

「為你訂做的。」

「嗯……謝謝。」

米歇爾總覺得對方很想抱怨他的身材,不過這也沒辦法。十幾歲的孩子的身材除了攻擊範圍差了成人一大截之外,體力和爆發力也都不夠,對上普通對手還能用技術彌補,但遇上戰鬥技巧和經驗都絲毫不遜色的對手就完全沒辦法抗衡……例如傑森.史卡雷特。

被整個第七街區評價為「笨蛋」的萬人迷其實比「英雄」白鴉還要強悍,這個事實目前知道的人沒有幾個,就算由他親自說出口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我要怎麼做?」

「去把他的店砸了。」

米歇爾忍不住笑了出聲,「哈……布朗先生的店?」

威廉大概還在和那位布朗先生聊天吧,傑森現在就已經準備砸店了;可能還不只是店面,所有不該出現的骯髒交易都會被抹掉,現在的第七街區不需要那種東西。

「你上次扣下來的那一半東西讓他緊張了,以為是我為了找碴才做的,所以就跑來送東西了。」

米歇爾隨口將故事接了下去,「然後他發現他要巴結的貴族已經有了一個合作密切的商人,那個商人看起來才是負責主導一切的人,貴族過著很糜爛的生活,在宅邸中還養著兩個漂亮的男孩;所以他試著要說服商人,然後……?」

米歇爾停頓了一下,隨後輕輕啊了一聲,「然後他發現商人冥頑不靈,所以只好用權勢逼迫對方妥協。」

布朗先生一開始還維持著基本的禮節,說到後來態度越來越傲慢,言詞中的警告也變得不加掩飾;從這態度可以判斷對方背後也有靠山,可惜的是布朗先生十分謹慎,對話中並沒有明確說出人名。

「正確。總之,去把他們的店面砸爛,把保鑣打成重傷,把不該有的貨都處理掉……喔,還有最重要的微笑,不要忘了;其它的貨我會讓緋穎去處理掉,你保持一點距離。」

傑森最後加上的叮嚀讓米歇爾的動作變得有點僵硬,「緋穎告訴你了?」

「告訴我什麼?」

其實剛剛一問出口,米歇爾就後悔了,「沒什麼……我會處理好。」

「我知道。」傑森隨口換了個話題,「染髮劑還有嗎?我記得上次買的已經用一段時間了。」

「嗯……快沒了。」

「我會在你下次進城前拿給你。」

「那我可以走了吧?現在回去的話可以在晚餐前就把那家店砸了。」

「嗯,去吧。」傑森擺了擺手。

 

在米歇爾快步離開後,從房間的角落浮出了一個纖瘦的人影。傑森轉頭看著緋影,臉色凝重地詢問:「米歇爾怎麼了?」

「米歇爾攔下那批貨的時候出了一點狀況……」緋影嘆了口氣,開始描述米歇爾當時的舉動。

如果剛剛米歇爾沒有不小心脫口說出「緋影告訴你了?」這種話,他可能還可以幫忙瞞著節森,可是米歇爾擔心過頭了,讓舉動也跟著失常;既然傑森都問了,他總不能說謊。

「……我覺得如果我不在那邊,他就伸手去拿了,而且那個時候米歇爾差點攻擊我,雖然只有一下子,不過……讓人很擔心。」

緋影說完後,看著傑森凝重的表情,緊張地吞嚥了一下,「傑森,你不會怪他吧?那也不是他的錯……」

「我只是擔心他想太多。」傑森打斷了緋影的求情,「我知道藥癮沒那麼容易戒。總之你多注意一下,只要別讓他真的碰到就沒問題。」

「……真的不會怪他吧?」

「我有那麼不通情理嗎?」

「不是,就是擔心……」

「擔心就快點跟上去,早點處理完就沒事了。」

「好啦我知道……」緋影一邊說一邊走出房間,突然又將腦袋探進房裡,「話說大哥他……」

「他沒事。」

「喔。」緋穎點了點頭,將腦袋縮了回去,輕輕帶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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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所編的劇本正上演。在這垃圾場一般的舞台上,魔法師為主角施加能使人更加耀眼奪目的魔法,白髮紅眼的孩子對觀眾露出毫無瑕疵的笑容——沒有人記得他曾經是怎樣被鄙視、被踐踏。

主角掙脫了命運的束縛,成為了人人崇拜的英雄。如果這場戲能演到最後,那麼在謝幕以後,謊言將會與真實混淆,再也不會有人說白鴉是不祥的象徵。

燈明、燈暗,由謊言與魔法打造的英雄即將步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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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有人要我來買糖果。」

身材高大的店主聽見聲音後轉過身,又把視線往下移了一些,這才看見剛剛出聲的對象。

那是個身材嬌小的孩子,因為天氣寒冷而帶著兜帽,眼睛和頭髮都藏在陰影中,只能看清嘴邊甜甜的微笑。

「那他叫你來買什麼糖果?」

「比較不甜的、白色的。」

米歇爾拿出了錢袋,袋中的錢幣因為他的動作而碰撞出輕脆的聲響,原本還一臉不耐煩的店主在聽到這聲音後也露出了一個自以為和藹、實際上會把普通小孩給嚇哭的笑容,稍微彎下身,「喔?是誰要買?」

米歇爾稍微湊向前,壓低音量,「史卡雷特。」

「喔……那笨蛋還是挺上道的……」

米歇爾聽見對方低聲唸了句,隨後就直起身,朝著店內吼了幾句話;米歇爾聽過那種方言,隱約能分辨出「貨物」這個單字。

 

傑森給他的那把劍還有原來的短棍都明目張膽地掛在腰間,但配戴武器在第七街區是很正常的舉動,顯然這個外來的商人也已經打聽過了第七街區的狀況,因此剛剛也只是多看了一眼,沒有出言詢問。

米歇爾突然覺得眼前幾名外地商人有點可憐,被派到這種垃圾場開拓市場也就算了,居然還被傑森的演技給拐騙,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在賄賂上,結果最後還要被砸店,血本無歸。

雖然可憐,不過也同樣可惡,他可不會對這種人手下留情。

胡思亂想的同時,身材壯碩的店主已經從店員手中接過了一個小木盒交到米歇爾手上,另一手接過錢袋估了估重量,露出滿意的神情。

米歇爾保持著微笑,雙手一鬆,將木盒裡面白色的粉末全灑在地上,店主的笑容也同時就這麼僵在臉上。

 

「小鬼!你——」

「我以為大家都知道『白鴉』討厭這種東西……」米歇爾用周遭的人都能聽見的音量打斷對方的話。

「老子沒聽過什麼見鬼的白鴉!小鬼,你敢——」

「真的嗎?」

米歇爾只問了這麼一句,接著就完全忽略眼前的人,開始掃視周遭。

 

「我我我我有說過!我跟他說過很多次了!」一名青年被望見時倉促地退了一大步,踩到了另一人的腳板,差點摔倒在地上。

「我也說過,是他自己不聽的!」一名中年人從隔壁陰暗破舊的小店中探出頭吼了一句後又縮回陰影中。

「那些幫忙運的白痴我也勸過!」有人從人群中擠出來站到白鴉的視線中。

人群中零零落落地冒出不少聲音,有些是怕被怪罪、有些單純是想邀功,對於這些反應,米歇爾只是微微一笑,轉移焦點。圍觀群中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向不遠處一家不顯眼的小店面,「露西阿姨?」

店內的婦人原本就望著他,被點名後立刻拋下手上的縫補工作、惶恐地站起,低著頭,用恭敬的態度回答,「這附近的人多少都有勸過,有些還被打傷了。」

像是要證明她的話一樣,人群中有幾個人揮了揮手吸引白鴉的注意力,隨後指著自己臉上的瘀傷。

 

「喔……」米歇爾將視線移回滿臉錯愕的店主身上,「所以大家都告訴過你,只是你不聽而已。」

「……小鬼,你給我聽清楚,去跟那個叫白鴉的混蛋說,要是他敢再截走老子的貨,遲早有一天我會找人扭斷他的脖子——」

人群中響起一陣嘻笑。

「好,我知道了。」米歇爾帶著笑容回答,接著便安靜地站在原地。

米歇爾看得出來店主已經察覺到異常了,但如果沒有人點醒,他可能到最後都不會知道圍觀的人為何都抱持著看好戲的態度。

人不斷聚集了過來,厚厚的人牆外有圍觀者踮起腳尖,附近的一些木箱上也早站滿了人,建築物的窗口中也有人探出半個身軀——他們全都幸災樂禍地等著看這不懂規矩的外地商人遭殃。

米歇爾覺得這種行為也不算惡劣,畢竟眼前的外地商人似乎只顧著跟未來可能的買主打好關係,卻沒有好好關注左鄰右舍,也難怪附近的人聽到「白鴉」終於要出手時全都跑來看熱鬧。

客觀地來說,第七街區居民並不算壞。雖然外界總說第七街區是犯罪者聚集的汙穢之地,但其實那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居民並沒有道德淪喪,他們只是比較懂得保護自己。

因為沒有足夠的力量反抗,所以他們習慣摀住耳朵、遮起雙眼,別人的事終究是別人的事,這樣的心態沒什麼不對。

所以他過去被毆打時,那些人會關上窗、別開眼……至少,他們不是幸災樂禍地圍觀。

 

那時候,沒有人來救他……

那時候沒有「白鴉」。

 

「我不想看到這種東西再出現,看在你們是剛到這裡我就先不管。把你們現在的存貨銷毀,以後再也不要進……這樣的話,你們就可以繼續做普通生意。」米歇爾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可是還是得先把話說清楚。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奇怪,在帶兵剷除異教前也得先讓手下出聲警告對方,雖然這樣會錯失突擊機會並平添傷亡。

「你……你在自顧自說什麼!不要以為老子怕你還是你背後那個白鴉!」店主沉著臉朝店內的人一招手,「把這小鬼扔到別的地方!」

米歇爾看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保鑣朝他走來,恐嚇地伸出手就要推他的肩膀,他退後了一步閃過,接著便抽出短棍,看準角度往對方手腕狠狠一砸。

 

「你應該要怕。」米歇爾趁對方還沒回過神,幾步繞到對方身後瞄準膝窩踹下,然後又是一揚手,短棍毫不客氣地往比自己強壯的成年人後腦勺揮去,一聲悶響後,對方不醒人事。

解決了一個人,不過他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緊張了,因為他剛剛看到人群中多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紅髮的女孩手上正提著一個小小的籃子,翠綠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盯著米歇爾,看見米歇爾發現她後,一邊臉頰上笑出了甜美的酒窩;米歇爾回以一笑,卻有點焦慮,要是讓對方待在這裡,事情可能會變得很難處理。

他聽見了店主正憤怒地吼著要店裡的人出來助陣,他只能急忙將短棍朝著對方扔過去,「安琪拉,幫我保管著。趕快回去,不要待在這裡。」

安琪拉接住了短棍,笑了笑,鑽著人群的縫隙跑走了。米歇爾仍然很不安,他知道這樣做會讓那些人注意到安琪拉,但是就算不這麼做,等等被逼急了,站在人群中的小孩子仍然也會被注意……只希望安琪拉能跑快點……

 

一直到腳步聲近在身後,米歇爾才彎身閃過對方從後面揮來的拳頭,手搭上銀白色的劍柄,回身時抽出長劍,將對方胸前的布料劃出一道長長的開口。

扣掉店主,還有兩個保鑣。

手中有了熟悉的武器後,他反而必須更加小心;手上的劍太過鋒利,人的性命又太過脆弱。

 

他的身體強度不夠,因此對方的攻勢他全都要閃開,一擊都不能硬扛;不過他也不能傷及對方的性命,只是拿捏著力道製造出一些零碎的傷口,因為傑森說殺人會破壞他的形象……

 

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了此起彼落的驚嘆,他們只知道白鴉很強,卻不知道白鴉還會用劍;小小的身影在兩個成年男性的攻擊之下靈活地閃躲,兜帽早就滑開,紮成髮辮的白髮和手中長劍一樣醒目。

原本還站在一旁的店主看情況不對,轉身回到店內,再走出店外時,嘴裡講了幾句外文就將一把彎刀扔給其中一個保鑣。

米歇爾在對方分心去接刀子的瞬間毫無顧忌地揮劍,他知道對方擋的住,他也知道要是不這麼狠心,下一秒他就要被動地接下力氣比他大好幾倍的人所揮出的攻擊。

劍刃上的阻力傳到虎口,米歇爾將施力方向一偏,在對方的手臂上拉出了深可見骨的傷口,他迅速退離了負傷敵人的攻擊範圍,長劍上的血珠隨著他的動作而甩落地面。

眼角餘光瞄到了店主的動作,但是來不及阻止,他只能看著店主伸手灑出一把黃灰色的東西,不知道是泥土還是有害的藥物。他沒有退後,反正已經籠罩在粉塵中了,他屏住呼吸、閉上眼,靠著聽覺和最後留下的視覺記憶往對方的膝蓋出劍。

人群發出的歡呼和觸覺讓他知道他的攻擊確實命中了目標。

他又退了幾步後才睜開眼,卻沒想到睜眼後看到的是他最不想看見的一幕。

 

其中一個保鑣抓起了原本應該已經跑開的小女孩,洋洋得意地看著他,「小鬼,丟下你的武器,不然……」

「快住手!放下她!」米歇爾先是慌亂地吼道,隨即又放輕聲音,「安琪拉,看著我、看著我……」

「你以為我會笨到放了這麼好的人質嗎?你也太天……」

 

咚。安琪拉手中的小籃子落到了地面上。

那個保鑣原先說的話全都變成了詭異的嘶嘶聲,從喉嚨上剛被劃開的裂縫中漏出。

 

米歇爾尚未出口的話語全化作一聲嘆息。

沒必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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